他手上轻轻用力,果然见秦舒脸上的表情舒缓多了,这才小声道:“外面的事情,你不必太操心。等你养得好些了,你要继续做票号的差事,我也不拦着你。”
秦舒不说话,听得陆赜叹了口气,这才道:“可是我想知道外面的事。”
陆赜道:“定武侯是自作孽不可活,陛下打坐之后登高远眺,看见他的府邸雕梁画栋,便问左右是何处,随侍的冯大监不明所以,答‘必定是王府’。陛下听罢,收敛形容,对冯大监道,那不是王府,你猜错了。随后便命锦衣卫出宫抄家了。”
他沾了沾药酒在指腹上,从太阳穴移到耳后,接着讲解:“定武侯管着工部的差事,陛下的三大殿尚且都没有修起来,他自己的府邸倒富丽堂皇,堪比王府,这怎能不叫陛下动怒呢?”
秦舒了然,这位皇帝平生最爱钱而已,旁的事情都可以商量酌情处置,偏偏这一条的确是他的逆鳞,她问:“那贺九笙为何被贬谪去南京?”
陆赜笑笑,这时候倒是真的叫他明白来,那贺九笙自己的机密,是绝没有告诉秦舒的:“她是陛下留给昌元公主的人,只能叫未来的君主施恩于下。”
秦舒听得迷迷糊糊,困意袭来,最后隐隐约约听见陆赜在她耳边道:“你歇了吧,圣旨这两日便到了。”
果然,过得一日,秦舒躺得腰疼,不顾丫头嬷嬷的劝阻,刚下了床走了几步,便见外头小跑来了个丫头:“姑娘,宫里传旨的到了!”
大抵是陆赜早有吩咐,丫头婆子们镇定自若,自摆了香案,替秦舒另外换了一套见客的衣裳。
秦舒叫人扶着跪在锦垫上,面前的太监还是熟人,尖着嗓子念了一通,把圣旨亲手交给秦舒,满脸堆着笑:“恭喜秦掌柜,恭喜秦掌柜,不,现如今过不了几日,便是国公夫人了。”
秦舒笑笑,挥挥手,便有丫头送上丰厚的谢仪:“公公宽坐喝杯茶,我身子不适就失陪了。”
她拿着那明黄色蚕丝玉轴祥云瑞鹤圣旨慢悠悠进了屋子,静静坐着发愣,丫头们知趣地候在门外,只窗户微微开了一个缝儿,不错眼的盯着里面,并不敢走神儿。
直坐了几个时辰,丫头悄声进去点了灯,仍无察觉。陆赜这日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在外间换了官服,问丫头们:“今日姑娘如何了?”
丫头回:“今儿早上精神还好,吃了药进了一碗饭,还在廊下走了一刻钟的时间。只宫里传了圣旨来,姑娘便一个人在窗前坐了许久,才用了晚膳,上床歇息去了。”
陆赜在一旁铜盆里净了手,问:“晚膳进了些什么?”
丫头奉上手巾,仔细答:“姑娘这几日喜甜食,晚膳只用了半碗杏酪,两块儿藕粉荷香糕。只是晚上喝药的时候,不知怎么反胃吐了,刘太医不在家,传了千金堂的周大夫来,说是孕中害喜,吐了是常事。”
陆赜擦过了手,往里头去,见里面还亮着灯,撩开帐子,见拔步床内秦舒还没睡,正拿着本书瞧。
陆赜坐过去,见她脸色比前几日好了些,虽还泛着玉色,却也有了光泽。
秦舒没理他,翻了一页,陆赜自顾自搭话:“这杜子尤虽科举无望,但写的《江北游记》也有一二可读之处,别的奇山断崖倒也见过,只他书里写的黄果树瀑布,翻崖喷雪,仿若白鹭群飞,可谓奇景也。”
秦舒淡淡嗯了一声,依旧不去看陆赜,过得一会儿,被他抽掉手里的书,横眼扫过去,听他笑着道:“这灯太暗,我念给你听。以后要是得空,我陪你去看书上的奇景。”
秦舒看他一眼,把书拿过来放在一旁:“算了,今儿不看了。只是睡不着,胡乱拿本书瞧瞧罢了。”
她把枕头放下来,想起来:“现在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我能回小檀园了吧?你天津海难的事情,最后怎么审的?”
陆赜伸手扶着秦舒躺下来,一边脱外裳一边道:“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上了折子,只做寻常海难处置。明面上不会有什么,但是你要知道,即便是我想放过那些人,下面的人也不会同意。”
说到这里,秦舒也觉得奇怪:“按理说,你是孤臣,又在江南做过那么多年官,那些江南豪族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对你下手?”
陆赜轻蔑的笑一声:“因为我做闽浙总督的时候,大大得罪过他们。那时候朝廷发不出粮饷,我便向江南的豪族巨富提编,送军门充饷。提编均徭,加派税粮,截留漕粟,扣除京帑,请给鹾课,迫胁富民①,这是从前那些人参我的六大罪状。可惜陛下留中不发,我如今人虽走了,但是继任的人依旧施行我的旧例,怎能不叫他们恨之入骨呢?”](明)陈全之
秦舒听了一时无话,其实说他孤臣也不假,只是为了做实事,也的确得罪了许多人。
陆赜看出来了,反而宽慰:“你顺水推舟,也是人之常情。你从前是那样的人,实是我误你良多。”
秦舒这个人虽恨极了陆赜,但是叫他这么一说,对于当初激愤之下的决定,也实在的动摇起来。倘若陆赜真的身死,恐怕在那些感念他恩德的江南百姓眼中,自己必定是大大不对的。
陆赜掀开被子,凑近来,叫秦舒闻得一股墨水的味道,当下反胃干呕起来,可惜没怎么吃东西,吐也吐不出来什么。
陆赜拉了拉铃铛,叫丫头端了茶进来漱口,闻了闻自己身上,他一向爱洁,身上何曾有过异味儿呢?
秦舒淡淡地吩咐丫头把汉白玉香炉移进来,虽没说什么,陆赜却也晓得这是嫌弃的意思,当下又去了一趟净室,仔仔细细冲了一遍,这才带着一身湿气进得帐来。
秦舒似乎已经闭眼熟睡了,陆赜叹一声,吹灭了灯,听得枕边近处的呼吸声,船外远处的蛙鸣声,心里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倘若索求太多,只怕连现在的局面也不会长久。
秦舒虽闭着眼睛,却辗转反侧,良久睁开眼睛,望着一片漆黑:“陆赜,我要回小檀园,票号的事情耽搁了大半年,我不想拖了。”
陆赜握住被子下秦舒的手,冰凉冰凉的,小声劝道:“我从来也没说过不许你再做票号的事,只是你现在的身子不比往日,即便是静养,也有滑胎的可能。等你生了,又或者过几个月胎像稳了一些……”
秦舒打断他:“再不找点事情做,我会疯的,陆赜。”
陆赜沉默,她总是擅长在二人温情脉脉的时候,撕开残酷的事实,她的声音平静而疲惫:“陆赜,我自己也没办法,我就是这样一个别扭的人。我读过的书,我父母、老师对我的教导,都叫我不能心安理得的过现在这样的日子。我仿佛有一种预感,我好像没多少时间了。倘若小额票号发行成功,那么将来就算是我真的不在了,这个世上也会有很多人记得我的。”
陆赜听不得这种话,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他转过身子,见秦舒留下两行清泪,幽幽叹气:“也许是真的生病了吧,变得这样容易流泪。”大概是激素分泌失衡吧!
秦舒伸出袖子擦了擦眼泪:“你不同意就算了,明日换一个大夫来,刘太医的安神药不起作用,我还是不大睡得着。”
那泪却越擦越多,看得陆赜心慌,他抽了条手巾子递过去,道:“你想去做什么便去就是,我又没说不同意。只是你千万顾着自己身子,能交给下面人去做的,便都交给下面人去做。你要小檀园,我本也是这个打算。赐婚的圣旨已下,下个月便是选定的良辰吉日,你将来从小檀园抬出门,也是好的。”
秦舒眼泪还没止住,思绪却已经转开了:“票号的条陈,你别再扣着了。倘若只大通票号一家,那倒是很快的,只是要叫上日昌隆进来,他们不懂这个,便是印刷技术、发行要略要讲清楚,没个一两个月是不行的。再然后从京城铺陈开来,往四周推开,要是年底能勉强流通就不错了。”
陆赜答应了:“你放心,日昌隆不会跟你掰腕子,你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有谁不规矩,你打发人来回我就是。”
103
贾小楼捧着茶,一味儿低着头瞧着地面,他虚虚挨了个屁股,坐在如意纹方凳上,仿若个受惊的鹌鹑。
门开了,茶房里进来个青绸小厮,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倒了杯茶吃,斜斜睨了一眼,心里忒一声,骂一句买屁股的货,面上还笑嘻嘻:“贾老板今儿怎么来了?”
贾小楼笑笑,这种贵族豪奴他是不敢得罪的,拱拱手:“这鄙人也不知,是江管家吩咐人叫我来的,想来是贵府要办喜事,唱堂会的缘故吧。”
小厮扯了扯衣襟,擦了把汗,一边往外头去,一边道:“这你可得上心了,我们府里好容易有一桩喜事,不说汉王、公主、阁老都有贺礼,便是宫里也诸多赏赐……”
他正磨牙着,迎面来了内院的姐姐,笑着弯腰打千:“小茴香姐姐。”
小茴香早已经嫁了人,只是嫌弃夫家的姓难听,旁人叫她吴规家的,听起来像叫她乌龟一样,索性还如同往常一样称呼。
小茴香问:“贾老板呢,大人见完客了,唤他到书房去。”
贾小楼忙出来,跟着小茴香往书房去,一路上见园子里正栽花种树,碗口大的开着花苞的海棠树整棵移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