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1)

“我。”他好像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愣愣地讲:“我醒着呢。”

“听说你喝了五杯。”戚眠抱起手臂。

“啊,对的。但我觉得一杯的分量有点少。”他略显不满地道,“才喝几口就没了。”

“你的酒量不错。”

“是吗?我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喝酒。”

怪旦问道:“你毕业了没?”

“去年毕业的,我在宁城读的大学,是因为茵……”他话没说完,怪旦冲陆枫杰扬了扬下巴:“怎么,你们宁城的大学生都爱往津枫港跑?”

陆枫杰转向板寸头:“你哪个大学的?”

“宁大的。”

游佳慧指向陆枫杰,对站立在旁的男生道:“那他是你学长,他还是学计算机的呢,你们的王牌专业,对吧。”

眼看着板寸头露出敬重的眼神要问候,他忙制止:“别。我可没拿到毕业证,不能算宁大的。”

戚眠站起来:“你刚说你要来当我们的鼓手?”

“对。”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从五岁开始练架子鼓,后来我爸妈把我送去了专业的学校,十五岁的时候就考了……”

怪旦直接问道:“你给乐队打过没?”

“没有。”

怪旦看向戚眠等待她的决定。戚眠将酒杯举到嘴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武正,武术的武,正气的正。”

“哦,武正。”戚眠轻轻咬住玻璃杯的边缘,扫了眼怪旦,颇显得意地笑了:“那你明天来和我们试试吧。”

第13章 13 感觉

“我所有能想到的关于海的故事,全是忧伤的。”

殷殷翻动书页,纸张移动的轨迹搅乱了密闭房间中沉郁堆积的咖啡香。昏暗的夜灯光打在她纤细的睫毛,影子投射到微泛起细纹的下眼睑。轻抿了一下嘴唇,她用甜蜜的声音继续念:“因为贯穿在故事中的海浪,就像是悲剧的背景音乐。”合上书本,漂亮的眼睛望向他,热恋时他会将它们想作海边夜空闪亮的明星。“你觉得呢,许戈?”

浪涌溃下来,“轰”地一声响,在沙滩上打出绵密的白花。不论这片汪洋的蔚蓝承载了多少以及承载了哪些被人类强行赋予的情感与意义,他还是如同曾经一样热爱看海,并且以为只是热爱看海本身。随时能够看到海景,这是来津枫港最大的好处。

上一次来海边是在三年前,与殷殷一起。他将其想作婚前试验,对她而言却是分手仪式。当然,他对此一无所知,等到离别的前夕才迟缓地知晓。大概也算是一语成谶。

说在分手以后也一直想着她是假话,他必须承认,尽管当空闲下来时他的心脏与大脑确被殷殷完全地占据,但那往往以闲暇作为必要前提,真要称为深情则实在名不副实。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工作、生活,也并未放弃认识新人的机会。

但她确实在他的生活里留下了点什么留下了很多。显性的结果是他不再能够接受三块钱一条的速溶咖啡,尽管他以为凭借自己对咖啡的品鉴能力,这种拒绝只会被视作附庸风雅。

殷殷留下的更重要也更致命的东西是她的气息,以及被她的气息染上的,独属于他们之间的空气。她好像深谙空气是人类的必需才会如此残忍。毕竟人离开爱情依旧可以悠然地存活,然而离开空气后不可以。仔细想想吧,让你感到痛苦的感情本质都是因为空气。

除了空气以外,殷殷在他这里留下的另一件东西是一句话。

“许戈”,再想起时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漂亮,并不浓密的睫毛缓缓地翕动着,曾经在他的脸颊留下轻而痒的触觉,“感觉你现在很冷漠。”

“不,不是对我。”她赶在他开口以前说,“我是说,对于……人类?”语调上扬,说完以后她短促地笑了,好像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可笑的话,但他知道她是出自真心。

将自己与冷漠联系在一起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所以虽然已经听到了答案,但还是不可置信也不甘心地追问:“为什么?”

“感觉。”殷殷告诉他,意料之中的回答,“就是感觉。”

感觉。他哑然。不是因为这答案的不可理喻,恰恰相反,相比起理性,他更相信感觉。感觉的世界是一个仪器无法测量,因此无关指标,不必也不可用数字阐释的世界。与其相关的是水流、毫无征兆的抽搐、游刃有余者偶然微蹙的眉头、弥漫的咖啡香、风、滚落皮肤的雨滴留下的冰凉与刺痛、蓄势待发的浪涌、震颤、火焰舔舐木柴散出的焦香、茫茫不尽前路、尘埃落在耳轮引发的瘙痒、心。在报告或论文中这样的阐述会在锐利的凝视里瞬间被判以死刑,但其实理性至上主义者无论如何也不会理解,而感官的信徒则可仅凭此类意象便获顿悟。许戈属于后者,殷殷亦然。

殷殷对于感觉似乎有种天生的敏锐,看似不知所云,实则每一次判断与形容都相当精巧而且准确。他时常为此钦羡,可惜自己不论如何也无法练就,于是退居次位,甘愿做追随者。

然而毫无预感地从旁观者变作当事人,他不可避免地有了一秒的叛逃,心想原先以为愚蠢的旁人对此做出的不可理喻的评价也不能算是空穴来风。

对于殷殷的其他判断他都心悦臣服,唯独此条无法认同。他绝不以为自己是个冷漠的人,相反,他以为自己的问题实则在于太不冷漠。一定程度上,正是因此他才会在临床与私人医护之间选择后者。同时也必须承认,还有一半是因后者的条件实在优渥得多。

李石祺忽然染病,是所有人未曾想到的事情,检查的指标从来正常,这场意外只能说是飞来横祸。搬来津枫港是通知而不是征询,不过这本就在他应付的职责之内,只是没有料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地到来。他推去了其他的工作,同时自作多情地庆幸自己和殷殷已经分手,对于私人时间并没有太多需求。

在津枫港的生活不算糟糕,除了偶尔在半夜被突然唤醒、无法长时间离开住宅以外,平时都可称作悠闲。晏羽比他想象的更加可亲,对他与管家都全无主人的架子。不过最近他开始比较频繁地外出散步,因为别墅里的气味愈加浓重了。

不要误会。李石祺很爱干净,每天坚持洗澡,尽管这会使他疲惫,因此并不是脏污的味道。同时他可以辨别,也绝非年过四十的中年人因身体代谢缓慢而逐渐堆积的2-壬烯醛。不好解释,难以名状,或许都不可称为气味他不确定是否真的存在这样的气体分子。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种,他无奈地耸耸肩膀,还是决定沿用方才使自己感到冒犯的词语:一种感觉。

身体正在以不可逆转的态势衰朽的感觉,如同见不到阳光的北面楼房中透出的阴寒。如果非要给这种感觉一个名字,他称之为死气。

朝死亡缓慢迈进的人的身上都会有一股死气。他们安静地平躺,或者用明显衰退的精神与亲人絮语,哪怕似乎是精神矍铄,也无法抵御死气的蔓延。脆弱、寂寥、茫然。它使一切怨恨都得以轻松消解。再硬的心肠在面对它时都会有一瞬柔软。嘿,沙漏已经倒转,那么就算了吧。

可是还有绝望。不是病人本身的绝望,而是死的绝望。这绝望也一并蔓延流转,顺着张开的毛孔渗入周围人的感官,将无辜的他们也一同往绝望里拉拽。幸运的永远是迟钝者,这死气如同其他的任何感觉一样进不了他们的心脏。而敏感者则对此束手无策。他们本人的生活被这绝望渗透、笼罩,与似乎迫在眉睫却又迟迟不至的死讯一样没有尽头。常有家属暗中询问病人的死期,他一见神情便知谁是例行公事,又有谁与自己同病相怜,闻到了那股输送绝望的死气。

在遥望海景无聊漫想时他曾漫想,晏羽每夜与李石祺同床共枕,是否也已经有所感触,晏羽的生活又是否受到这绝望的死气的影响。当然,这只停留在漫想。晏羽看起来再好相处,他也不会蠢到去询问这么私人的问题。

许戈从岸礁上站起身,慢慢往回走。他输入电子密码,在推开大门以前深吸一口气,随后才稍稍放松鼻翼,谨慎地呼吸。那气息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咖啡香。这其实已经构成津枫港午后的日常,可是他方才忆起殷殷,因而还是在此刻产生了一瞬的恍惚。不过很快回神,意识到是晏羽在煮咖啡。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不再使用那罐红标的瑰夏豆,转而在国内购买了极其常规的豆子,一度使许戈隐隐担心是自己在那天说得太多。

他们最近似乎有争执,这不一定准确,只是他在察言观色中得出的猜测。尤其晏羽的心情不是很好,没有往日温和,行为也有些怪异,主要表现在他曾几次看见晏羽在舞房前流连,还以为是要进去练舞,可只是面色凝重地静站着,过了半晌便转身离开。一系列神情与动作变化很像在少年宫门前常见到的被父母送来却磨蹭着不愿进校的小孩。这在他们身上也许是寻常,对晏羽来说则实在古怪。

他关上门,大门轻微的碰撞声被厨房里碾磨咖啡豆的声响淹没,走到隔断处时发现今天李石祺也在楼下。从许戈的角度看去,他的背影完全覆盖住晏羽的身体。机器停止运转,房中归为静谧。

“我说过我的腿伤已经好了。”是晏羽在说话,显出不满与无奈。许戈顿住脚步,下意识地退回隔断屏风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