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萧易伙同河东太守,挪用了府库白银,供其笼络朝臣,私养死士,本来等太子登基,一切账目自然平整,可?皇帝突然派了御史来河东监察,派的还?是戚琛。
戚琛是清流一派,刚正不阿的纯臣。
他来了河东第一天,便要?走了府库钥匙,府库白银事关重大?,一旦被揭发,宋吕洋人头落地不说,太子结党营私,在皇帝眼?皮底下玩弄权术,也免不了一番冷落,两人一合计,干脆嫁祸钦差了事。
他们在面上摆了几箱真白银,府库深处则在箱中装着水银。
日落黄昏,光线昏暗,本来也看?不清楚,加上府库并不通风,当时落雪,温度寒冷,水银不至于大?量蒸发,可?空气中弥散着的还?是让戚琛中了毒,他昏昏乎乎,腹泻呕吐,更加看?不清楚,只见库中银光闪烁,便信以为真。
银子难处理,可?水银处理起来简单。
戚琛看?完,宋吕洋叫人用根管子引出去,倾倒入山间泥土或是河中,神不知鬼不觉,再一把大?火烧个干净,连最后的证据也没有了。
而住在山下的村民无意服用了超量的汞,自然死的死伤的伤。
萧绍道?:“我原本就有这猜测,可?惜炼汞不易,你父亲御史调命来的突然,即使是河东太守,短时间也弄出不这么多的水银,当时我觉着古怪,现在看?来,是直接取了这王爷墓里的。”
他又道?:“那个守墓的老人,口歪眼?斜,牙齿脱落,浑身痉挛,也是汞中毒,不过他住在山上,是经年?日久累积下来的,村子里那些才是库房倾倒水银死的。”
说到这里,萧绍叹了口气:“可?惜了,当年?酒帘招展、杏花环绕的村子只剩下满室狼藉,一半人在三?月内暴亡,也不知有多少人因这荒谬的计策而死。”
其中有尚在襁褓的孩童,有抽条成长的少年?少女,有父亲,有母亲,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或许曾漫步过村中田埂,赏过那满山杏花,可?最后,都化为了水银腐蚀的黄土白骨。
“……”
戚晏敛下眸子,垂首看?着瓷钵中的灰黑,长久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才露出个涩然的苦笑:“是啊,到底有多少人因他而死呢?”
他眨了眨眼?,眼?前蒙了层薄雾,萧绍的面容隐在薄雾后,看?不真切,一切水落石出后,他心中涌起了却不是解脱,而是沉掂掂的,无法?释怀的恨意。
如果这一切只是欺骗,白银案是早已预设的轨迹,那他父亲所受的刑罚,他母亲姐妹所遭遇的困苦,乃至于他自己,那痛彻心扉的腐刑,那无法?忍受的折磨,以及于这暗淡无光的前程,又该算什么呢?
戚晏记得那刑房,他的父亲喊的嗓子哑了,连痛呼也呼不出来,他的姐姐和母亲泪流满面,如惊弓之鸟,而他就那么听着,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
他的父亲十年?寒窗,两袖清风,一路做到了正四品御史之位;他的母亲秀外慧中,他的姐姐博学?多识,而他年?少成名,青年?才俊,拜师当世大?儒,本注定?入主内阁,名留青史……这一切,又该算什么呢?
这一瞬间,戚晏甚至觉着,倘若父亲真的贪污,真的忘记了入朝为官,不负苍生的誓言,真的狼心狗肺,真的吞下了那百万白银,那才是好?的。
否则,这玩笑一般的人生,到底该算什么?
他又该如何解脱?
上位者?随意玩弄的权术,是他,是他一家?,是这青龙山下无辜村庄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如此残酷。
萧绍本来还?在四处查看?,却见戚晏扣着木门,指尖用力,身子也细微的发起抖来,脸色难看?至极,如金纸一般,甚至萧绍唤了他两声,他都全无反应。
像是又掉进梦魇中了。
萧绍一顿,摸了摸他苍白的后颈,轻声叫他:“戚晏?”
“……平章?”
这个时候,萧绍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这熟悉的嗓音唤醒了些许神智,戚晏如梦初醒。
他抬起头,眨眨眼?,将眼?眶里装不下的东西挤落出来,在一片朦胧泪意中,看?见了萧绍。
二皇子眼?含忧虑,静静看?着他,并不催促,只是安抚的摸着他的脊背,像安慰一只不安的小动物?。
刹那间,无边的委屈翻涌上来,像是要?把戚晏淹没了。
明明之前还?能忍受,可?现在,他一刻也无法?忍耐了,他什么也不想管,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将洪水般肆虐凶猛的情绪按压下来。
……安全的地方。
于是戚晏恶狠狠地抬手,粗暴的抹过眼?睛,而后对着萧绍,忽然挤出了个惨然的苦笑:“殿下,我能提个要?求吗?”
萧绍想抬手抚过脸颊,为他拂去眼?泪,此刻却顿住了,他揪起眉头“……什么要?求,你说?”
小探花这个样?子,萧绍很不喜欢,这么漂亮的美人,还?是该笑着才好?。
戚晏压住颤抖的声线,他全身都在抖,眼?角下的泪痣跟着抖,像滴悬挂着的眼?泪似的,可?即使如此,他还?是竭力维持体面,只哑着嗓子,用哽咽似的声音请求:
“是这样?的,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无礼,但现在,就这一下,您能不能……”
给我抱一下?”
第106章 很暖 很暖,很舒服
萧绍轻声叹气。
他揽过少年人单薄的肩膀, 将?他扣在怀里,形成了?个?类似环抱的姿势,一手揽在脊背, 一手抚过后脑,轻声叫他的名字:“戚晏?”
戚晏没有回复, 他连崩溃起?来都是无声的, 像他的文章一样, 内敛且含蓄, 萧绍揽着他的肩头, 若非那一点?点?微不可?察的颤抖,怀中人就像睡着了?一样。
可?这并不是个?好现象,崩溃的人发泄出来,虽然痛苦虽然无望,却总是能过下去的, 可?戚晏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声嘶力竭, 就像一堆燃尽了?的火种, 连最后的余温也散去了?, 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死寂。
萧绍揽着他,这个?姿势他看不见戚晏的脸, 但从肩角冰凉凉的湿意, 他能想象那双清雅的眼睛里定然蓄满了?泪,这才不受控制的滚落下来。
他们在安王墓前站了?很久, 久到山间的风都寂静了?,肩头的水痕也快蒸干了?,萧绍才捏了?捏戚晏的耳垂:“好了?点?吗?”
他轻声调笑:“在前朝王爷的墓前哭成这样,给守墓人看见了?, 说?不定以为你是前朝皇室遗孤,来这儿哭祖宗的。”
这是句惯常的调笑,可?萧绍说?完,又觉着不对?,戚晏可?不就是没了?爹娘的遗孤吗?虽然不是安王的,但他用这些词儿显然也是不恰当了?。
戚晏这个?时候当然没法回应他的玩笑话,只是将?萧绍抱的更紧了?,紧得两人之间没有丝毫空隙,紧得萧绍肋骨生疼,似乎只有肌肤相贴的温度,能让他不去回忆,不去联想,能从无边的梦魇中,找到喘息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