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你的孩子。

陈执听了,心里只觉更惭愧了,自己的孩子自己不仅不认识,连名都不熟。“来,你写给我看。”陈执挪来案上纸笔,示意怀里孩子把这三字写下来。

陈敛骛握上笔,心神有些凝滞,他还没在人前写过字。字都是他自己对着太祖字书偷偷学的,他隐约地怕笔顺或者姿势露了怯,于是在男人长腿上坐得板正无比,用心一撇一捺地落墨。

陈执看着那纸上的三个字,却无心端详笔墨了。这名字是错的。“你确定是这么写吗?”陈执指着最后那个“骛”字,指尖停在马字部上。

皇家的孩子起名都是慎之又慎,不可能乱了家谱的辈分,能起马字部的,那得是四辈以后的子嗣了。

陈敛骛点头。

陈执沉默,他觉得有些邪门,能做策论的孩子怎么会写错自己名字,而皇宫里的孩子怎么会被起错名字。

“你父亲叫什么?”陈执声音发轻,因为他并不信这孩子不是他的,可心底有另一个念头使他这么问道。

陈敛骛不能口呼父讳,于是在纸上一笔笔写出来,“陈纯壬”。

陈执默然,这名字他也不认识,不过论序,他定的族谱里第四世当从丝部。

“把你祖父的也写下来。”

陈敛骛去蘸墨。若在现实中,以他的身份处境敢手书皇祖父名姓,只怕不止是打死那么简单,但这是在他的臆梦之中,陈敛骛并不担心,端正地写出三个大字:“陈晊元”。

从日部,第三世的名字。陈执看着那陌生的三个字,静静开口,“再写你曾祖父。”

“陈豫明”

这个名字陈执认识,方才最后一个被踹走的,要滚地没滚成的,他目今的长子,陈朝未来的储君。

陈敛骛仰着头端详这抱着他的男人,见他久久不言而面色平静,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你呢,你是谁?”

陈执的目光落到陈敛骛面上,手里抱着颠了颠他,让他贴靠在自己胸前。

陈执只见这么一面,就打心里疼这孩子,若说这是缘于血脉的亲近,却不见他那二十几个亲生如何契他心意。只能说,子脉能承继的不止骨血,还有更多,可这并不是每一个后嗣都能传到的。

像是梅山久不染梅意,经年忽又闻芬芳。陈执搂着怀里的骨肉,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孩子。不管是子辈是孙辈,不管是人是鬼,这是他的孩子。

陈敛骛见他久不答话,定定抬眸看着他,“……你是皇太祖。”

他声音发飘,迟缓,却不知怎么,从中能听出一份笃定。

“为什么这么说?”陈执问他。

陈敛骛看着四周装潢,看着他通身服制,“这里还是大陈。如果这是大陈,那你只能是皇太祖。”

陈家的帝君里,除了陈太元帝,再出不了这般的人物。

陈执在这诡谲的局面中还能调笑,看着陈敛骛问道:“怎么,我就不能是你的皇玄孙?”

陈敛骛闻言只是默声衍过。他自知至此失礼的地方已经够多了,于是咽下了喉中最失礼的一句话大陈寿数已定,自他再难后继了。

忽而一只手拍了拍他瘦骨嶙峋的背,耳边有温声,“你这字写得很像样,我要赏你,你说想要什么?”

陈敛骛抬眸,“我言语荒诞犯僭,你不罚我吗?”

陈执打天下时横行万里,很是见过一番世面,其中也有些神鬼蹊跷之事,难为人道。没有人会用性命来换这一场戏君的荒唐小把戏,陈执心细如发,在不明事情根底前不会莽撞刑罚。何况,陈执看着眼前的小孩,他也舍不得。

“不过我确实没搞清你这小鬼什么来头,”陈执看看时辰,抱开他有起身的意思,“今日怕是搞不清了,南边的水患迫在眉睫,我得去办正事了。”

“我留下身边的宦官,要什么赏只管和他说。”陈执起身敛襟,眼睛在陈敛骛寒酸的打扮和瘦弱的身板上留了留,“不怕,有朕在,国库里喜欢的都搬回来。”

拍了拍小孩的脑袋,陈执转身欲行,衣袖却被拉住了。

“我以后还想见到你。”陈敛骛看着他。

陈执对着小孩的神情微微有些发愣。

“你说要什么赏都行,我要你以后再来见我。”

陈执嗤笑一声,伸手捏着陈敛骛瘦巴巴的脸皮往外扯,“没规矩,‘你’来‘你’去的行,有空了就来见你。”

第105章 | 惨惨莲雾在幽院里想念太祖怀抱,我已经很乖了,你能再来看看我吗

【作家想說的話:】

这是if线救赎篇,姐妹们放心,这次会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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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正文:

陈敛骛目送陈执,眼睛追着他,直到最后一抹衣角也在门外消逝。

就在此时一个恍惚,人走茶凉,迟日轩的雕梁画栋已为陈迹,一切都灰暗下来。太祖元帝当年偏隅躲闲的小书房,百年后已经遭了荒弃,绕屋杂草,满室朽木。这里此时是陈晊元打发他厌恶庶孙的幽院,陈敛骛被关在这里,无令不准外出。

陈敛骛这会儿就坐在方才陈执抱他写字的案前,他扶着桌案坐直身子,静静地听着满院的动静。

良久,发现这片小天地中唯一的动静只有鸟声,他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姜家的那帮贵少爷今日没来寻乐,不然若撞见自己方才发癔症,不知又要怎样作弄。

想到此处,陈敛骛忽然为自己松的那口气冷笑了一声,真是……作弄就作弄吧,自己被当成狗来供他们取乐的日子还少吗?对他们有什么可在意的。

陈敛骛小小年纪,掀起唇角的时候已经阴冷得没有个孩子样了,他就这样面色淡淡的,从桌案上抽出一张纸笺,然后亲手拖过砚台磨起墨来。陈敛骛的下人向来不会伺候他,甚至平日都不会留在院子里,他也情愿如此,没人监视,能多得几分自在。

陈敛骛是要写一封拜寿贴,他皇祖父的寿辰要到了,虽然知道祖父连他的一个字也不想见到,但他还是要按规矩送去的。

面前的桌案不复百年前光彩,正中之处已经有些破陋不平了,陈敛骛蘸墨执笔,摇腕却不比在陈执眼前,而是顺应着那不平之势,纸上每一个笔划都大失章法,合起来仿若狗爬。

一向如此,在这里的人看到他的愚笨无能只会开心。陈敛骛心知肚明,皇祖父若是看到他这个字迹,会愿意笑着嘲上几句,可若是让他看见自己一手的太祖笔体,那恐怕是倒胃得笑也笑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