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德明怪看了他一眼,下?一瞬便领会得他话中的意?思?,一时惕然惊心,便阴晴不定地盯着李勖。
据他所知,李勖自入行伍便一直跟着赵勇,可谓是由?赵勇一手提拔而起,听说两人之间还沾着亲戚。然而观他方才举动,斩杀赵勇时未见丝毫手软,可见此人桀骜不驯,乃是个狼子野心之徒。
反观冯毅,虽与他联手设局,却?是不忍与旧日长官和同袍为敌,可知道品性高?于李勖;方才又一直将自己紧紧护在身后,为此不惜身负重伤,算得上是一腔忠勇。
武将的能耐倒在其次,首要的还是忠诚,北府军万万不可再落入第?二个赵勇手中。
想?到此处,司马德明再无犹豫,扶正了歪斜的梁冠,一振袍袖,大声?道:
“今日诛杀叛党、拨乱反正,全仰仗二位将军,二位的德行、才能某都看在眼里?。当此社稷危急关头,某便越俎代庖,代皇兄将存亡事?委付二位将军。”
话到此处看向冯毅,微笑道:“请冯卿和李将军上前受封!”
冯毅大喜过望,面上却?不肯露出?半分轻狂之态,跪下?后只听德明继续道:“我为西录,代天子牧万民?、守疆域、平叛逆,今何氏不臣,举乌合之众侵陵晋祚,其罪当诛九族。冯毅德才兼备,堪当大任,实乃当世不可多得之将才,故封其为平西将军,都督徐、兖、扬、豫四州军事?,总领平叛事?;李将军勇猛无双,杀伐果决,擢位三品,为平西将军之副,帐下?听候调遣,不得有违!”
此话一出?,冯毅不由?有些失望,谢迎亦懊恼,一边猜测着德明为何忽然转了心意?,一边深看了眼顾章。
王微之却?是嘴角轻扬。
封将军不封刺史,司马德明这是故伎重施。
都督手握军权,却?无征调粮草银饷之权,刺史则正相反。当年司马弘便是用这招牵制赵勇和谢泽二人,如今他的儿?子有样学样,倒也不足为奇。
谢泽死后,司马弘亲领徐州刺史,不惜将徐州治所寄治建康,那时便流露出?重振主威、不再封异姓为方伯之意?。如今豫州刁江已?亡,只怕接下?来?司马德明便会欣然将豫州刺史一职也收回宗室之手。
果然,接下?来?便听司马德明继续道:“我如今庶务缠身,虽日日宵衣旰食,终不得一日安闲。然眼下?社稷存亡之秋,皇兄既以江山托付于我,我安能自惜此身?忝以微贱之身再兼豫州刺史一职,为陛下?尽忠,诸卿以为如何?”
都知道小郎君这话是惺惺作态,但?与越矩提拔寒门武将相比,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折中之法。众人议论一阵,大多没有异议,只是碍于王谢两位郎君不曾发?话,便都不好率先表态,只齐齐用眼睛瞄着他们二人。
谢迎实在不甘,可李勖却?面色平静,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谢迎见他如此,又思?及谢太傅临行前的嘱托,便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王微之矜持一笑,率先道:“小郎君愿为社稷尽瘁,甚善。”
只要冯毅能够力压李勖一头,今日的目的便已?达成。
司马德明不放心武人,王氏也不放心冯毅。如今冯毅起事?所需的粮草米帛全资岳家相供,饶他飞得多高?,便也是一只绳线牵在旁人手里?的纸鹞而已?。
王家与冯毅如此,谢家与李勖亦如此。方才谢迎为李勖请封,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实则心里?早就清楚司马德明不会松口,若非如此,怎不见他为妹婿据理力争?谢氏这位六郎可并非怕事?之人,不争非是不能,而是不愿也。
王微之想?到此处,忍不住鄙夷地掠了李勖一眼,此人空长了一身力气,看着相貌堂堂,实则多武少智,不过尔尔。
卢锋、褚恭几位军候办妥了外间事?,便一直候在李勖身侧,眼瞧着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徒三言两语便夺了将军的功劳,俱都露出?激愤之色。
李勖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这些人方才忍下?,没有生?出?事?端。
冯毅未谋得刺史之位,虽有些失望,不过到底还是比先前的四品将军提了一级,短短一日就成了北府之主,这也足以令人振奋,因便收敛情绪,慨然谢恩。
冯部?诸军候官长个个面露得色,一时间眉飞色舞,好不快意?。
……
一场大雨下?了个昏天暗地仍不见半点休止之意?,估摸着此刻已?经是傍晚时分,水榭内外俱是一片漆黑。卫尉燃了火把,水榭内顿时明亮起来?,倒显得外头的广阔天地愈发?黑魆骇人。
橙红的火光将走马上任的冯都督映得面色红润,神态焕然。
叛军迫境,冯毅便在水榭之中发?号施令,点兵点将,毫不拖泥带水,显是胸有成竹。司马德明不通军事?,单看冯毅的气度便知此战必胜,一时颇为欣慰。
谢迎听他说了半天还没提到如何安排李勖,心里?便有了猜测。
果然,冯毅将帐下?各路人马都分配好了,方才含笑走到李勖身前,一手负后,一手拍着他肩膀,语气亲切道:“存之英勇善战,人所共知。冯某率部?迎击何逆,京师的安危便全都委付于你了。本督命你率军屯驻溧阳,保卫京师南藩,你可莫要令本督失望。”
不待李勖答话,谢迎已?勃然变色。
此时何穆之还不知赵勇等人伏诛的消息,若能善加利用,或诈降,或迅速出?击,都能打他个措手不及,赢得一个头功。
冯毅如此安排,争功之心昭然若揭。
“何氏有五万大军,我军才区区一万多人,算上豫州军也不过两万,冯将军却?留三千多人守卫后方,是不是太过轻敌了?”
冯毅笑道:“谢郎君素有卓识,可于战事?上却?有所不知。何氏号称五万大军,实则不过四万之数,这四万还是将驻守襄阳的五千和江州的五千都算在内,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善战者不在兵力多寡,全在乎主帅指挥是否得当、用兵是否巧妙,冯毅平何逆,七千人马足矣!至于京师守卫,则是多多益善,陛下?和诸公在后方无虞,某等在阵前方能安心。”
这人虽然是武将,却?十分能言善辩,所说又是排兵布阵之事?,这一点上谢迎的确不如他,虽然心知他不怀好意?,一时却?又辩他不过。
司马德明刚经了这一场大变,此刻便如惊弓之鸟,闻听冯毅此言,便连连附和,“冯将军思?虑周全,便依冯将军所言!”
谢迎有些按捺不住,可李勖却?依旧沉默,似乎已?经认同了冯毅的这番安排。谢迎不知他这么沉得住气,到底是另有打算还是没想?清楚其中利害,因便低低提醒了他一声?,“存之!”继而小声?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李勖像是完全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也未将方才一番别有用心的人事?安排放在心上,只是凝神看着水榭之外哗啦啦的雨帘,神色淡然,沉默不语。
谢迎心急如焚,恨不得摇晃他的肩膀教他赶紧开一开尊口。过了半晌,终于等到这人说话,说得却?是一句:“雨这么大,阿纨一定是等急了。”
谢迎听得一愣,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这都到什么时候了,他怎么竟然还儿?女情长起来?了!此时若不争,往后一年半载的苦战可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存之!你”
谢迎的“你”字刚说出?个头音,忽听水榭外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
一声?马嘶过后,便有一员魁梧的军士踢踏着马靴从雨帘之外闯入,一进来?便单膝跪在李勖身前,不待喘息稍定已?急切开口:“禀、禀将军!自大军、开拔后,长生?匪徒、便趁着后方守备空虚攻打徐州,现在、州军不敌,京口已?然大乱,请将军即刻回师!”
来?人正是卢镝,乃是身骑战马冒着大雨自陆路疾驰而来?,一路未有片刻稍歇,是以说话间直喘粗气。
司马德明一听长生?道三字顿时变色,当即便道:“快、快,李将军速回京口,务必将匪徒一举歼灭,守住京师东门!”
李勖拱手应是,正待转身而走,却?被冯毅厉声?叫住。
“慢着!”他瞥了李勖一眼,复又沉着脸上下?打量卢镝,忽然冷笑道:“长生?盗匪自前年窜至广州便一直偃旗息鼓,期间从未听闻有来?犯之意?。广州远在南隅,匪徒若兴兵来?犯,合该顺赣江而下?,自江州循长江而来?,期间路途遥远,朝廷不可能没有察觉。怎会如此巧合,偏偏在大军出?征这一日,他们便如神兵天降,忽然就到了京口?”
卢镝一路疾驰,此刻仍是脸红脖子粗,闻言不由?怒道:“这些末将如何得知?末将只知州军不敌,匪徒占领徐州不过早晚之事?,若是再不回师,只怕朝廷要背腹受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