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过后,额头抵着额头,怀中?人的长睫仍挂着露,颤颤撩起后看着他的眼睛低语,“我?是回来找你的。”
李勖喉头涩然,“找我?做什么?”
她又咬着唇不肯说话,眼角和嘴角都垂得委屈,转而伏到他肩头小声抽噎,“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们才相处了三个月,我?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是喜是忧,是福是祸,不知道我?能不能应付得来。”
沙场无情,可是她已?经对他生出了情意,万一……韶音不敢说,甚至连想也不敢往下想了,“万一”这?个词太不吉利。
“阿父教冬郎随你从军,你虽然没有明说,但我?已?经猜到了你心中?的顾虑。向来利益联姻就是如此,既要相互扶持,又要相互提防,我?姨父姨母、叔父叔母莫不如是,我?祖父和祖母更是明证。所幸我?祖母过世早,若她如今还在?世,看到荆州与建康如此剑拔弩张,母族与夫家反目为仇,一群至亲与另一群至亲的相互残杀不可避免,不知心中?该是何等痛苦!
李勖,我?心里不安,总觉得你和谢家不会一直这?样相安无事。冬郎求我?,要我?劝你答应了他,我?没同意,我?不想利用?你对我?的心,迫使你做不愿意的事……”
“我?愿意。”
韶音心尖震颤,抬起头看他,“你说什么?”
身前的男子用?指腹为她擦泪,低低道:“我?愿意被你利用?。”
“李勖!”韶音扑到他怀中?,柔软的身体紧紧贴住他的胸膛。为了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她心里怨极了谢太傅,自从得知婚讯后被他关?在?家中?,她便赌气不再?与他说话,直到出门那日?也未曾与他好好道别。
三个月后劫后余生、惊魂初定的此刻,在?秋日?江滨这?片斜晖脉脉的沉香林里,京口?的清晨和黄昏在?她心头浮光掠影,从夏到秋,仿佛人生一季。
乌衣巷口?晚霞漫天的暮色之中?,她悄悄移开遮面的纨扇,向从京口?过来迎亲的男子投去那第一瞥,此刻想来便已?经有了前缘天定的宿命之味。
阿父的确是为了笼络北府武人、为了谢氏的利益将她嫁了,可若不是他执意逼迫,她便要错过这?世上最好的郎君了。
“别怕,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李勖抚着她脑后湿漉漉的长发,胸口?一片潮湿,她的泪水又一次洇透了他的衣衫,短短三个月内,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她那么柔软,鲜活,灵动,可爱,像是秦淮河畔吹来的一缕春风,奇迹般地点亮了戎马倥偬的乏味生涯,温柔地拂过他的骨骼,令他生出了血肉,何忍教她流泪!
谢太傅这?老狐狸为他设下了一个明晃晃的圈套,明知是美人计,他却还是心甘情愿地引颈就缚。
傍晚的山林间起了微风,枯草和木叶在?半空中?打着旋,铁甲发出肃肃之声。
土丘之后,隔着影影绰绰的灌木丛,能看到年轻的将军解下了身后的猩红披风,将娇美的新婚之妻紧紧裹住,重新搂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安慰。
骑营的将士们纷纷避开一丈之地,心照不宣地望向空阔的江面。
王微之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被江水浸湿的衣衫贴在?身上,冷风一吹,忽然有了萧瑟秋凉之感。抬眼望向天边,几只昏鸦正朝着林间飞来。
倦鸟归巢,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收回视线,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人的背影,无声地走出了密林。
……
丁仲文并不想过来打扰将军和夫人,犹豫了半晌,还是走到了土丘旁,低声叫了一句将军。韶音慌忙从李勖的怀里抽出身来,红着脸躲在?披风里不肯抬头。
“何事?”李勖沉声问道。
“禀将军,鲜卑人一共有三十六个,除一蒙面女人逃跑外,其余人已?全?部伏诛。”
李勖皱眉:“没留活口??”
“生擒了七人,全?部……服毒自尽了。”丁仲文不敢看他的目光,垂下头继续道:“那四?个长生道匪还活着,领头的叫段老三,是个香主。”
韶音忽然想起谢候,四?顾不见他的人影,心中?焦急万分,便站起身来问他,“我?阿弟呢?”
“回夫人的话,谢郎君方才已?经醒了,但他失血过多,目前还十分虚弱,若不及时医治的话,恐怕伤口?会发炎。属下已?教人带着他先走一步,回营中?医治了。”
韶音略松了口?气,丁仲文又看了李勖一眼,“将军,王郎君他走了。”
韶音这?才发觉,王微之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踮脚向着岸边张望,便见他正沿着江畔独行,身着白衣的单薄背影已?在?昏黄的暮色中?模糊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
李勖握了握她的手,沉声吩咐道:“拨出一队人,务必将王九郎平安送回建康,此地出现?鲜卑人的消息一并禀报给谢太傅。”眸光落在?那身穿紫衣的段老三身上,顿了顿,“先将他们押回去,不要声张。”
他看人习惯性地先看咽喉,犹如一柄寒刃轻轻刮过皮肉,段老三被这?一眼刮得差点昏死过去,得知自己暂时没有性命之危,一泡热尿再?也憋不住,顺着裤管哗啦啦地淌了下来。
丁仲文应诺领命而去,一队人马护送王微之前往建康,另一队则押送天师道徒先行回往京口?。
喧嚣渐远,暮色四?合,傍晚的江滨只剩下了韶音和李勖二人。
不待他开口?,她已?经踮起脚尖环住了他的脖子,娇声命令道:“李勖,带我?回家。”
“好,”李勖亲了亲她的额头,“咱们回家。”
大宛马载着谢氏女郎和北府武将信步行在?永安元年九月初八日?的黄昏之中?,他们一侧是被落日?余晖染得金红耀眼的万里江流,一侧是苍莽延绵生息不绝的群山沃野,江南的秋色就这?样半是瑟瑟、半是丰熟地降临在?人间。
他们谁都不舍得快走,狼烟四?起的年月,这?样静谧的良辰已?经可遇而不可求。
上次从建康方向开往京口?,是因?为北府迎亲、谢氏嫁女,这?次却不同,这?次的行进没有长长的迎送队伍,没有吹拉弹唱的鼓乐仪仗,也没有士庶混杂、文武杂陈的泱泱宾客,此刻的天地间只有远树归鸿、烟村渡口?,而他们一个是李勖,一个是谢韶音,同许多情意相许的普通男女一样,他们在?这?风云将起的多事之秋里紧紧依偎,一道走在?回家的路上。
晚风吹得韶音额头发烫,迷迷糊糊地在?李勖怀抱中?睡去。汗血宝马奋起四?蹄,在?夜色中?跑成一道飒沓的流星。
韶音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挂熟悉的红枣桂圆子孙福串,人已?经躺在?了后院熟悉的双人木榻之上。
这?木榻多灾多难,先是被人生生地安了一座半人高的屏风,后又被人粗暴地将屏风拆了去,如果?仔细感受,隔着厚厚的褥子仍能摸到下面那条清晰的斫痕。
帐中?天色暧昧,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韶音懒懒地抻了个腰,高烧刚退,身子还发虚,赖着不愿意起身。
门扉轻启,熟悉的脚步声自净房里传出,向着床边一步步靠近。
韶音赶紧闭上眼睛,睫毛颤动之际,只觉一只温热的手覆到了额头之上,接着是一块清凉的巾帕。
那人在?她身旁躺下,动作很?轻,又翻了个身,似乎正撑着头望过来。
悄悄将眼睛撬开一条缝隙,他果?然是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