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紧接着便传出锅碗瓢盆碰撞的响声。
谢女?本该洗手做羹汤,与她一样?亲自侍奉婆母,却仗着出身遣了奴仆代劳,还说了一番冠冕堂皇之辞堵她的嘴,这?不是欺负人么?!
那两个奴仆进了灶房,那她赵氏算什么?,日日与奴仆一起?做活,岂不也成了她谢女?的奴仆!
赵氏没好气地摔打,一不留神滑了手,摔了一只陶罐,里头的青盐撒了一地,她赶紧蹲下来收,手忙脚乱之中被一片碎陶划了手,殷红的血液滴在盐上,那盐粒也沾到了伤口上,疼得她嘶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捂着脸呜呜地痛哭起?来。
阿筠听到动静,不由暗暗摇头,什么?也没说,快步回了东院复命。
赵氏默默哭了一场,晚饭时倒平静了许多?,除了两眼看着发干外,倒也看不出什么?异状。韶音不愿理?会?她,只作不知下午那回事,入席后?笑眯眯地给了李勉生辰礼,乃是一把装饰用的寸把长玉剑,看质地用料极好,应是上乘的蓝田玉打造,以一方不菲的香木盒子盛着。
李勉脸红脖子粗地谢过了阿嫂,又看了李勖一眼,听李勖说“这?是你阿嫂的心?意,收下吧”,方才安心?地将那盒子收好,重新入座。
四娘也为他备了一份礼,是一双由她亲手缝制的细葛足袋,针脚细密,收口绑带处别出心?裁地扭了一股蓝线,看着很是美观。
赵氏接过来看了又看,眉开?眼笑地与四娘道?谢,“小姑的针指是愈发长进了,看这?接口处缝得多?平整,你阿兄穿了定然舒适!这?足袋虽也能去市上买来,可银钱总抵不得家人的一片心?意,小姑有心?,阿嫂代你三兄多?谢你了!”
四娘有些尴尬地看向韶音,韶音与她微微摇头,一笑后?垂眸不语。忽觉案下一只大手握了她一下,因四娘还看着,顿时便脸色一红,回手轻轻拧了他一把。
李勖嘴角浅勾,将一箸剔了小刺的鱼肉夹到她碗中。
荆氏的目光都在李勉身上,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嘴上再怎么?埋怨他不上进,心?里还是最疼爱的。
三郎是她的头一个孩子,他的生辰自是刻在了做母亲的心?上,早一个月就准备上了。李勉今日穿的一身簇新交领袍就是她亲手缝制的,这?会?儿又教他上前来,满脸慈爱地给他系上了一只五彩香囊,“这?是在蒜山上那个浮屠祠求来的,戴上可保我儿平安康健,战场上的刀兵都绕着我儿走!”
李勉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谢过阿母,“这?是小孩子戴的,我都多?大了,阿母还为我求这?个。”
荆氏瞪着他笑,“多?大都是阿母的孩儿!”
四娘插话道?:“阿母偏心?,怎么?就三兄有五彩囊,我就没有!”
“你又不上战场!”荆氏笑着轻拍了四娘一把,“今日你三兄最大,莫要胡搅!”
四娘撇嘴道?:“二兄不也上战场么?,也没见你给二兄系五彩囊,还说你不偏心?!”
这?话一出,满屋人顿时都有些尴尬,四娘说完后?自己也觉出不对,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李勖微笑道?:“二兄不喜欢五彩囊。”
荆氏忙道?,“就是!你二兄是什么?身份,堂堂的大将军,佩个五彩囊像什么?样?子!回头等二郎过生辰了,阿母送你个和田玉的!”
李勖淡笑不语。
韶音心?中一动,忽然问荆氏道?:“却还不知二郎的生辰在几月几日。”
出嫁前她一心?想着如何黄了这?门亲事,根本没有细看合婚庚帖,这?会?儿便忽然有此一问。
荆氏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支吾了半天也没说个子午卯酉,“这?个,我恍惚记得像是三五月份”,说着向李勉和四娘投去求助的眼神,那两个却也都是一副懵然无知的模样?,双双垂了头不说话。
韶音蓦地偏头看向身旁寡言的男子,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
李勖的两道?剑眉浓黑如墨,眸中似有点?点?星光。他与李勉和四娘都不像,这?副英俊的容貌大抵是随了他的生身之母。
他看出了她眼中的情?绪,笑容里带着安抚,温声答道?:“正赶上双九重阳日。”
案下那手却不像他的神情?那般淡然,已紧紧将她握住,炽热灼人。
“你是五月初一,对么??”
他问她。
韶音点?头,垂头掩饰眸中的湿意,小指在他掌心?轻轻画圈,写了两个圆圆的“九”。
第048章 第 48 章
九月寒砧催木叶, 物候的轮换不为人愿所?移,时候到了,饶是地?气和暖的江南也有了草木摇落之意。
每一个叶片簌簌而落的夜晚, 韶音都将九郎以?及那些与九郎有关的事说给李勖听。李勖总是听得很认真, 大多数时候只是不言不语地?默着, 偶尔打趣她的刁蛮,或是询问?被她一语带过的模糊之处。
韶音说王微之好,他?不着恼, 说王微之坏, 他?也不附和。她解不开密麻缠绕的心结, 他?便耐心地?帮她抽丝剥茧, 话不多,却总是能一语中的。
每到这个时候,韶音便抿着唇静静地?看他?, 心想若与他?相识早些, 即便没有这桩婚事,他?们两个也会成为极知心的朋友。
这一晚躺下后,他?仍是要她讲述闺中过往。
薄薄的两条夏被被阿筠拆洗晾晒了,新换的一床锦被絮了厚厚的蚕丝和细绒,盖在?两人身上蓬松轻盈, 在?这个季节略有些热。
二人同时将胳膊从?被子里抽出来,韶音在?半空中摆弄自己的手, 幽蓝的夜色里玉白的指泛着淡淡的辉光, 做出起舞时拟花的不同手势。
“好像没什么?好说的了。”
韶音忽然?老气横秋地?叹口气道, 撸下睡前忘记摘掉的臂钏, 两只食指一对?,将这钏一下下地?转起圈来。
与王微之相识的十?七个春秋也在?心里打起圈来。春夏秋冬轮转, 与他?斗气、争吵、和好也如岁时节令般轮转、循环,一圈接着一圈,转得多了,便有些令人眼花缭乱,觉得这样的轮回已经漩成了深不见底的涡,这一辈子都无法自拔了。
可是停下来才?发觉,这臂钏拢共才?有几道弯,往后的时日却还?长着呢。
乍然?离别之际,光是想想“十?七年”就觉得酸涩,过往涓滴成海,似乎是旁人一辈子也逾越不了的大渊。可是这样夜夜诉说,心里那股酸涩之气便如寻得了一个小?口,一点点地?释放出来,被外头的光一晒,反倒无影踪了。
此?刻韶音的内心略有些空,人有些迷茫,却很是平静。
她忽然?发觉,令她念念不忘的或许并非王微之这个人,而是与王微之相互纠缠试探的那些酸涩年月。
这些年月埋在?心底酿成了情愫,日日絮叨出来反倒成了寻常。
她开始时还?会带着情绪说上半夜,渐渐地?便能在?李勖调侃她时也笑着承认自己任性,也不能全?都怪王微之。到了这会儿,她心底隐隐浮出一个假设,假设王微之也如小?郎君、何?穆之一般待她,她或许就不会这般对?他?另眼相看了。
韶音没有什么?可倾诉的了,她的那点心事已经被身旁的男子掏空了,此?刻只觉得空落落的,急需什么?将她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