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1 / 1)

大?约是在天上鹊桥相会的一刻,王微之自竹林深处白衣而来,翩翩浊世佳公子?,胜却凡俗无数。他一现?身,那网上的千千结便都结在了诸位女?郎的心里。

高?陵侯夫人庾氏那对粉雕玉琢的侄女?莹琼和莹瑶飞扑过去?,一左一右抱住他的胳膊,表兄长、表兄短,叽叽喳喳吵闹得?令人心烦。

他被群芳簇拥,无暇向她?投来一瞥。何穆之说,十七娘今日眉心所贴花钿甚是精巧,观之如针浮水面投下的斑斓日影,云开雾散尽在其中,可知这巧无须再乞,已?尽在十七娘的眉间?心上了。

王微之闻言轻蔑道:“我看?那不像日影,倒像是歪扭的针脚,何郎言过其实了,这个巧字怕是与某个人无缘。”

韶音粉面含怒,正欲发作,何穆之已?笑着将她?拉走。庭中月色空明,何穆之便道:“许久不曾见你起舞,今日良宴佳会,十七娘何不以舞助兴?”说罢横笛相伴,乃是一曲貂蝉拜月,郗邝、小郎君等人踏歌而和,王耀之则抚琴而随。

月色和乐声隔出一重人间?,韶音于其中起舞弄影,一如众星捧月,自有惊心动魄之美,令在场诸姝颜色尽失。

她?出尽了风头,自觉对得?起师父的教导和日日早起习练的辛苦,终于舒了一口闷气,于是婉转回眸,飞睐而视。

所有人都在看?她?,除了王微之。

他是另一重人间?的另一轮月明,自有他的众星环绕。

韶音呆看?他与众女?郎谈笑风生,忽觉自己傻得?显眼,方才每个动作都冒着腾腾傻气,仿佛从?头到脚都是个笑话。他笑话她?女?红不佳,她?舞给他看?,他却不屑一顾。

王九郎平生不会追人,她?含泪而去?时,他也只是站起身来,脚步将动未动,莹琼莹瑶姐妹便又将他缠住,“今夜风清景畅,表兄何不为我等传影题念,料想数年后也是一段佳话。”

……

自那日之后,韶音便不再与王微之说话,他涎着脸登了几次门?,俱是被韶音教人挡在了外头。

他到这个时候方才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便先?托谢往来做说客,又贿赂谢候,教他替自己传话捎信,给他阿姐送致歉赔罪的礼物。

他送什?么韶音扔什?么,直到盂兰盆节前夕,他教谢候给她送了一封信,上面只写了八个字,“但能消气,凭君差遣。”

……

轻声细语的讲述到这里停住,韶音弯起嘴角,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河灯荧荧、纸锭熏燎的夜晚。

李勖安静地注视着她的侧脸,轻声道:“之后呢?”

“之后”,她?嫣然一笑,笑得?两眼弯弯,“之后便在七月半的秦淮河畔看?见一只浓妆艳抹的滑稽鬼。”

九郎那般俊美的容颜,即便是换了女装也并不违和。韶音要他当众出丑,他便着意将自己描画得?红唇绿眼,走起路来手舞足蹈,像是刚从底下爬上来过节的。

那晚的宁康帝携着一众宗室子?弟亲临河畔,设坛遥祭对岸先?祖。王谢等士族门?阀影从?其后,建康城里的衣冠锦绣毕集于此。

他们何曾见过芝兰玉树的王九郎这般模样,俱都瞠目结舌,王微之不顾高?陵侯铁青的脸色,迈着怪模怪样的傩步走上前来,朝着韶音深深一揖,“某乃秦淮河中得?道鳖精,万万年不会说人话,循仙姑一缕灵气至此,方才口吐人言,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往后愿凭仙姑差遣,某绝无二话。”

庾氏姐妹看?得?目瞪口呆,莹琼气得?直跺脚,“表兄!”

韶音本是绷着脸,这会儿方才忍不住了,便莞尔一笑,瞪了他一眼。

王微之见了她?的笑,方才收了一身的滑稽相,整衫肃容到宁康帝跟前请罪,引经?据典地扯了一通驱鬼辟疫的玄言。

宁康帝是韶音的姨父,也是他的姑父,自然知道他方才那话都是鬼扯,看?出这对小儿女?的眉眼官司,因就故意板下脸道:“既如此,便请九郎在月出云层之前做一首大?赋,焚之以祀天地。”

王微之朗声应诺,不过略一思索便出口成章,于满河明灭之间?洋洒出一首大?赋,内官随即奉上笔墨,他挥笔立就,不出片刻便呈上去?一篇《盂兰赋》,那赋文质兼美,那笔字更如游龙走马,堪为当世第一行书。

宁康帝龙心大?悦,将那赋文传给左右观看?,大?笑赞道:“生子?当如王微之!”

他傲然领受了这句夸赞,似乎习以为常,只在她?向他撇嘴时,眸中方才现?出几分得?意之色。

……

盂兰盆节的满池河灯在韶音眼中明灭,李勖听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幽幽道:“就那么一次。大?多时候,他都只会惹我生气。我出嫁那日,他还特地遣十二郎来给我传话,说他讨厌我。可是他明明……”

黑暗中她?又用那双琥珀色的大?眼撩了他一眼,垂眸没往下说。

李勖温和一笑,“他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

这样浅白的心事,他若是还猜不透便是白白年长了她?这么多。

“你也并不讨厌他,不还是经?常当众与他作对”,李勖的声音无波无澜,只是平静地陈述,“十七娘,他大?抵也如你一般所想。”

他们俱都是生来瞩目之人,早习惯了旁人的追捧示好,便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方式,想要藉此吸引对方的目光,成为对方眼中最特别的一个。

“可是……”韶音并非没这样想过,只是不敢相信,“他可是王微之,他……不必如此。”

李勖心里叹气,你是谢韶音,你也不必如此。男子?最了解男子?,他相信这世上没有哪个男子?在与她?相处后还能做到心内无波。

喜欢上她?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李勖”,韶音的声音轻得?像是噙着他的名字,“如果换做是你,你也会像他那般行事么?”

“我不是他”,李勖不愿当着她?的面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男子?置半句微词。

他在这般年纪时还只是个小小伍长,正随着大?军辗转各地,沙场上以命相搏,赤膊白刃拼自己的前程,无暇去?想这些儿女?情长之事。

……

京口的彻夜长谈扰了王微之的清梦。

这场大?病来得?毫无预兆,前一晚还能满腔怒火地吹奏“摧烧之,当风扬其灰”,第二日便有颓山之势,从?此竟一病不起、奄奄一息了。

高?陵侯夫人哭着骂他是个痴儿,他昏睡中听到这句话,心里反驳说不是痴儿,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愚夫罢了。

一场大?病几去?了他半条性命,卧病的时日里他总是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似乎是将这一辈子?的觉都给睡够了,这些日子?便常常失眠。

睡不着的时候,与隔壁阿纨相处的那些点滴便不由?之主地浮上心头。王微之这才发觉,他的心里原来藏着一卷以她?为目的史书,这书从?总角孩提时记起,直记到她?出嫁那夜戛然而止。他望着那之后的大?片空白,直望得?摧心摧肝、呕血数升,郁气淤结于灵台,令魂魄不得?安宁。

天色将明时,他终于从?七夕乞巧那节翻阅到了盂兰盆节的那个晚上。这一卷厚厚的史书里,似乎只有那一晚她?是展颜而笑的,其余时候,她?不是被他气得?双眸噙泪忿忿而去?,便是恼羞成怒地过来与他打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