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1 / 1)

韶音特意?问过温嫂,若遇十分困难之家,自己想给些银钱,什么数目比较合适。

温嫂一听这话就知她的意?思,便回答说“寻常一家三口,若是节省些,一年六千钱可够度日,夫人的赏赐若是超过两千钱就显得太多?了。”

韶音记住了这个?数目,心里暗暗咋舌。两千钱还不够她裁一身衣裳,于她而言实在是微如毫末,不值一提。这样一算,李勖交给她的那份家底足以?应付这份差事,因就教阿筠捧上?了那只蓝布钱袋子。

马车辘辘驶入一条条宅巷,京口军镇以?另一种方式逐渐展现在谢氏女郎面前。

了解一座城池大抵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游其山水、赏其通衢,食其土产,另一种则是深入这城中占最大多?数的普通人家,察其一日三餐、衣食住行?。若从前者论?,韶音也?算是见多?识广,几乎游遍了江左的明山秀川,若从后者论?,那便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这一日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苦楚以?千奇百怪的姿态降临人间。

失了丈夫的新妇蓬头垢面,神情呆滞,哺乳亦不知避人,怀中的婴孩使劲拱着母亲的胸脯,干瘪的□□却分泌不出半点乳汁,孩子饿得嗷嗷大哭。幸存的伤兵失了半条腿,因无钱医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伤口生出蛆来,任由蛆虫一口口蚕食苟存的躯体。头发花白的老?妇颤巍巍地出来见客,疯癫的新妇和?患病的阿舅盖着一床肮脏的破被?,愣着眼躲在屋里。两个?女人只有一条裤子,一个?人穿了,另外一个?就只能避人不见。

对这些人而言,光是活着就已经耗费了他们全部?的心力,尊严和?体面早已成为无力承受之物。

饥馁和?伤病伴随着贫穷而来,邋遢、懒惰和?绝望的麻木则接踵而至。大多?数人家的院落都破败而杂乱,屋里肮脏阴暗,散发着难闻的霉味。他们自是感激韶音一众的到来,嘴里不住地称颂李将军的恩德,可生存的苦难已经磨灭了他们眼中的光彩,他们看人的眼神是木讷的,笑容里也?透着化不开的苦。

韶音心里默默算着,京口有多?少人,徐州有多?少人,整个?大晋、整个?天下又有多?少人,每户人家每年要六千钱,拢共得需要多?少钱,以?整个?谢家之力,若散尽家财,能供养得起多?少户人家,能使几个?婴孩活命,能养上?他们几年。

具象而不尽的苦难令人绝望。

温嫂温言安慰她,“夫人心善,看不得这些,像我们这些人,看多?了也?就习惯了。李将军仁厚,这些人才能勉强活命,若是在别部?,他们失了家中的顶梁柱,又没?有别的进项,就算没?病没?灾,饿也?是要饿死的。人太多?,帮不过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韶音叹了口气,迈步进了一户张晒渔网的人家,方才转过墙角,迎面便被?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撞了个?正着。

那影子抬起脸来,活脱脱就是个?脱了水的豹儿,生慌慌的黑眼珠,皲裂的黄脸蛋,被?鼻涕腌得发红的人中,拽着洁白裙摆的油黑小手,正是韶音最讨厌的小孩模样。

第044章 第 44 章

这?小孩一头撞在韶音的腿上, 仰着张不甚讨喜的小脸呆呆地看?了韶音一会儿,撒了手就往回跑,边跑边大声叫道:“阿母!”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闻声疾走出?来, “阿母在呢, 雉奴怎么了?”

叫稚奴的孩子牵住她的衣角, 指着韶音大声道:“新妇来了!码头上瞪人?的新妇!”

韶音哑然失笑,原来他便是迎亲那日被吓哭的小孩,怪不得看?着有几分眼熟, 倒还真是有些缘分。

妇人?看?向韶音, 眸中划过一瞬的惊色, 待看?到?了她身后的温嫂, 面上顿时现出?几分亲热来,“原来是温家阿嫂和几位夫人?过来了”,说着牵着孩子走上前来, 到?韶音跟前跪下行礼, “民妇胡氏见过李夫人?,孩子小不懂事?,一时冲撞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一个头磕在地上,头顶包着的蓝帕子洗得发白, 脑后髻上露出?一截光溜溜的木簪。肩膀上对称缀了两块补丁,针脚细密, 只是缝合处又?添了新的磨损, 看?着过不了几日又?要摞上一块新的补丁了。伏在地上的双手粗糙黑黄, 指甲修得虽短, 其中亦有黑泥。

日日做苦活之人?是没办法时刻保持双手白嫩干净的,这?妇人?如此, 已经是个极勤快利落之人?了。韶音虽不喜欢她那孩子,对她却观感甚佳,因便笑着说无妨,亲手将她扶起。

温嫂为韶音介绍,“阿胡的丈夫原是军中一位伍长,前年打长生道战死的,撇下这?么一对孤儿寡母。她娘家不在京口,如今早零落四散没了往来,夫家也没人?帮衬,家里日常就全靠她一个人?撑着。她是个要强的性子,一个人?赁了两亩水田种不说,农闲时还去江边打渔,之后到?再?运到?镇上贩卖。”

说到?这?里,温嫂语气?里透出?一股相惜之意,“夫人?有所不知,打渔可是个力气?活,每天?寅正不到?就得起来,一个人?到?江边下饵、铺网、收网,之后还得自己?挑着到?集市上卖,这?一套下来,寻常男子都招架不住,她一个瘦伶伶的妇人?却每日不落,实不容易!就因为这?个,这?附近的人?都管她叫拼命胡娘!”

韶音微笑与胡氏点头。之前在外头就已经看?出?她家齐整,旁人?家门口的阴沟都流淌着潲水,里面堆着腐皮烂叶,沤得臭不可闻,引了一大群绿油油的苍蝇嗡嗡乱飞。这?家却通得干净,院子也拾掇得整齐,屋中虽是家徒四壁,仅有的几样摆设却无不擦得锃亮。

窗前土墩上还摆着一盆叶子油绿的九月菊,晾衣绳上的粗布衣衫随风轻扬,阳光下透着一股清爽的皂角味道。

走了这?么多家,韶音已看?得两眼发黑,这?家却令她眼前一亮。

造化弄人?实苦,得过且过亦情有可原,正因如此,胡氏这?股子向上的韧劲才显得难能可贵。

胡氏全无半分自怨自艾之色,听温嫂夸她,只笑着接了一句“苦命之人?,不拼命哪行”,接着便抱了一口大釜进来,从缸中打了水淘洗杯盏,为韶音一众上茶。

虽已将用?饭的陶碗也取出?来了,检点人?数,还是少了一只。胡氏用?围裙擦手,笑得局促,“实在是失礼,李夫人?宽坐,容民妇去邻家借一盏来。”

阿筠阿雀得了韶音的示意,急忙拉住她,阿筠道:“夫人?莫要麻烦,我家夫人?今日过来也是想看?看?家里有什么缺的,若要因此叨扰,那便是我们的罪过了。”

胡氏连连摇手,“什么都不缺!蒙李将军体恤,那口子人?虽已经去了,我们还是每月都有银钱拿,民妇已经十分知足了。”

她说这?话时神情焦急,满脸都是赧于受惠之色,绝非假意推拒,这?也是韶音先前去了那么多家不曾遇到?过的。

所谓贫贱不能移大抵便是如此,韶音不由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妇人?心生敬意,略坐了一息,问过了田地的收成和打渔的进项,临走前教阿筠给了她两千钱。

胡氏被这?数目惊到?,说什么也不肯收,温嫂也无法,韶音便笑着劝道:“我知阿嫂要强,便是没有这?银钱也能过得很好,只是日子还长,谁能保证没个小病小灾?更何况你还有个孩儿要养,多了分积蓄便多了份心安,莫要再?推辞了。”

胡氏捧着钱红了眼眶。

面前这?位举手投足无不透着高贵的将军夫人?的确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去。

她这?几年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不敢有一刻稍歇,心中却愈发惶恐不安,生怕自己?哪天?倒下,家中便没有了进项。孩子尚小,三?灾九难还没落下来,一旦来了,眼下的日子便危如累卵,一击即碎。

温嫂见她松动,便也笑着掏出?早就备好的五百钱,“还是夫人的话管用!阿胡早该听劝,这?不过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收下给稚奴买些肉吃。”

其余几位校尉夫人有样学样,也各自出?了五百钱。

赵化吉也是校尉,刁氏理应同道而来,她不愿再?见韶音,便推说身子不适,要她的小姑阿萱代劳。

赵阿萱一直默默随在人?后,一面不言不语地瞄着韶音,一面奇怪她的态度。上次看?她那模样分明是极在意自己?的,偏偏今日却对自己?视而不见,也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

赵阿萱忖度李勖的性情,以为他必定不会将从前那事?一五一十地说与谢女。谁心里还能没有点私隐,留到夜深人静时慢慢回味呢?

你若对一个男子笑,他便以为你对他有男女之意;你若给他点好处,他便会以为你爱慕他爱慕得要死要活;你若亲吻了他,却又?没有嫁给他,那便更不得了,只要你不是貌若无盐,那他大抵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你,怀揣着这?份暧昧的遐思?直到?入土,决计不会讲给他的夫人?听。

大凡男子俱都有这?样骚情的毛病,李勖是那男子中的男子,这?毛病必然也是典型中的典型。

凡语焉不详处便可生出?无限猜疑,因着猜疑又?会生出?不尽的争吵,那谢女心高气?傲,争吵时不知会说出?何等伤人?之语,日子长了、次数多了,饶她再?如何美?貌,李勖也得厌了她。

这?厢赵阿萱心思?缜密地推算着表兄和表嫂私下的相处,前头的韶音却是半点没将她放在心上。

阿萱这?样的人?,原就是不配近到?她身边的,若不是因为李勖的缘故,韶音怎肯分给她半个眼神。那鸭肉羹和桂花酒也不过就是故布疑阵的小把戏,李勖交待得一清二楚,韶音便将这?不值一提的一页轻轻揭过,今日拿赵阿萱也只如其他几位校尉夫人?一样对待。

这?一日走了也有十几户人?家,韶音心里琢磨着这?些军眷遗属往后该如何过活,尤其是胡氏这?样真正值得扶助之人?,得想个法子让她们能养得起家。此非一朝一夕之计,韶音自是费神细思?,哪有功夫理睬赵阿萱。

赵阿萱没料到?谢女能装得滴水不漏,一时气?苦不已,正愁没有机会挑衅于她,眼见着几位校尉夫人?都掏了银钱,当即便计上心头,也笑吟吟地走上了胡氏前去,教婢子塞给她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赵府的一点心意,请阿嫂莫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