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1)

韶音一夜没?有合眼,只在天快亮时才回房小憩了一会儿。她心里边惦记着这孩子的伤情, 躺下也?是睡不?着,此刻见他浑身上下没?一个?好地方,仍是直挺挺地躺着不?动,眼圈便又红了。

她自己不?过是练舞时将膝盖擦破了一块油皮,谢太傅就已?心疼得一连串的诶呦声,若是这孩子的母亲见了自己的儿子被人打成这个?样子,那该是何等的肝肠寸断。

人命太重了,韶音觉得自己背负不?起,若这孩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她往后余生怕是都要活在罪孽之中。

李勖从未在她那张明媚的面孔上见过此刻这般表情,似是比昨日那副满脸泪痕的无助模样更令人揪心。

温嫂坐在榻旁,先是翻了翻那孩子的眼皮,后又摸了摸他的头,随后长舒了一口气道:“谢天谢地,可算是退烧了!这孩子大难不?死,又为将军和夫人所救,想必是后福颇深!”

说?着又凝神给他诊了一次脉,之后神情也?松缓了许多,看着韶音笑道:“夫人莫要再担心了,他这条命已?经保住,往后恢复成什么样端看他自己的造化?,想来是好生将养一段时日也?能恢复个?七七八八。”

韶音听了温嫂的话后泪水便如开了闸的洪水般奔涌而出,直将嗓子都淹没?了。她从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能哭,哭到鼻子、喉咙全部堵住,脖子被眼泪腌得生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使劲点头,半晌才哽咽道:“多谢温嫂,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看他。”

温嫂昨夜便留宿在此,期间也?是隔一个?时辰就过来看一次,此刻亦熬得双眼通红,眼珠上面全是密布的血丝,中年妇人的疲态毕现无遗。

韶音心里感激,却是不?好再留她,便教人备好了马车相送,温嫂自是推辞不?肯,见韶音坚持便也?没?再多说?。

送走了温嫂,这房中除了一个?躺着不?说?话的上官云便只剩下了她与李勖二?人。

“好了,温嫂不?是说?了么,他不?会有性命之危了,咱们好好照顾他,定会令他恢复如初。”

韶音昨日那身污了衣裙还?未换下,她那么爱干净的人,想来是心里难受担忧极了方才如此。李勖看得不?忍,便温言劝慰。

他不?说?还?好,一说?便像是捅了韶音的泪窝,刚才忍下去的泪水再度决堤。

“他本无须受这一回罪的,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还?有父母在世,若是他们知?道了责怪于?我,我该如何与人家交待!”

她哽哽咽咽地与他诉说?心中所想,哭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李勖被她哭得心中酸软,忍不?住抚上她的脸颊,用粗砺的指腹一下下为她拭泪,“这不?怪你,别再自责了。”

“怎么不?怪我!”

她忽然皱起眉毛反驳他,一脸的怒意,也?不?知?是与他生气还?是与她自己生气,情急之下一不?小心鼓出个?鼻涕泡泡,破开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啵”音。

李勖的眼底漾开一层笑意,便见她面上现出了恼色,只用衣袖胡乱地抹了一把鼻涕,又蓦地咧嘴哭开,“我好难受,借你怀抱用用。”

话音未落,人便扑到了他的怀里,在他胸口小声抽噎起来。

“怎么能不?怪我,若不?是我遣他传话,刁云他们岂会记恨于?他,是我将他牵扯进来的……我恨不?得挨打的人是我……”

李勖已?听不?清她断断续续的絮语,他被她这一扑扑得胸中巨震,一时如遭雷击,木然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与一位年轻女郎如此亲密地接触。

她比他想象中的还?香、还?软。

她的泪水将他胸前一小块衣襟都打湿了,温热的潮气透过一层薄薄的布料洇入他的胸膛,那里能感受到她嘴唇的形状。

李勖的心在胸腔里一下下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唇,他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并非对女?色无意。

可是,还?不?待他的手臂做出反应,怀抱中的女郎已经抬起了头,在他的注视下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谢谢你安慰我,我没?事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照顾好这孩子。他待会可能会醒,我在这守着他一会儿,你若是困了便回去补个觉吧。”

李勖从她清澈的眸中读出了方才那一抱的含义,复杂的滋味在心头晕染开来,只觉自惭形秽。她一定不?知?道,她那毫无防备的一抱竟勾出了他那般龌龊的心思。

“你怎么了?”韶音见李勖神色有异,以为他是想到了那孩子的身份,不?情愿将他收留在家中。

“我不?困”,李勖垂眸,小麦色的脸庞看不?出红热,只有领口处方才被她那一抱蹭露而出一小片皮肤透出浅浅的红色。他轻咳一声,略正衣冠,“我陪你一块守着他。”

此刻大概在巳时,正是一府里最忙乱的时候。厨下拾掇起早饭后的餐具,之后便要照着单子准备午饭,粗使的仆役们将各房各院洒扫妥当后便要开始拾掇车马房、柴房和杂物房各处,近身侍候的则要趁着空当整理主家的衣物细软和房中之物,按照主人的喜好分门别类归置好,待到主人需要时做到心中有数。

李家东院只有小夫妻二?人,下人们的活计比在谢府时轻省了许多,只是这宅院太小,他们往来穿梭其中便显得十分忙碌。

长久的逃亡令上官云耳力非凡,此时他安静地躺在床上,不?仅能听到房中男女?的低声絮语,还?能听到院中下人往来的脚步,猜测到他们是往哪个?方向?行走。

大约是在前世那么久远的时候,他也?曾这样躺在家中的床榻上,一面耳听着父母和阿姐在院中忙碌的声音,一面继续心安理得地赖床。

然而,他此刻所在之处并非会稽句章那方静谧的篱笆小院,而是北府将李勖的后宅。

正是这位令长生道闻风丧胆的李将军和他的夫人谢氏救了自己。

李夫人大概以为他受伤全都是因为她的缘故,所以才自责成这样。她救下了他,为他看病治伤,想必是已?经看到了他身上的刺青,知?道了他是个?长生道徒。

她大约是拿他当无辜的孩子看,所以才能大度得不?计较他的身份,可若是她知?道他都做过什么,还?会如此善待于?他么?

上官云闭着眼睛,想象不?出那高贵而美丽的谢氏女?郎哭泣的模样,她的善良令他的缄口不?言显得有些卑鄙,可是他不?敢说?话,不?敢轻易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阿姐还?没?有找到,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这对夫妻都不?知?道他已?经醒了,低声谈话的内容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李夫人问李将军,“刁云说?长生道杀了你们许多弟兄,大伙都对他们恨之入骨,他说?这话时,我看卢镝他们似乎也?有些认同。你呢,你也?这样想么?”

李将军不?答反问,“长生道叛乱,谢王两家首当其冲,你救下了他,心里就不?介意么?”

“就连我姑父王珩那般饱读诗书的人也?信奉长生道,他还?是那么小的孩子,看着也?就和四娘差不?多大,他能懂什么?还?不?是大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我只恨那些杀害亲人的叛军,却不?能将家里的遭遇算到一个?孩子头上。”

李夫人的声音很轻,听着像是柔软的棉絮,这棉絮在话落时编织成了一条无形的丝线,慢慢地缠绕在上官云的心上,继而缓缓地收紧。

李将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前年我部攻打会稽清凉坡时,半途人困马乏,临时征辟了一户民宅。那户夫妻二?人,育有一双儿女?,大的七八岁,小的尚在襁褓,四口人身上都有香炉刺青,俱是长生道徒。他们眼见兵勇入驻,自是战战兢兢,苦苦哀求我,让我莫要伤及一对儿女?的性命。我当时也?如你一般想,告诉他们无须惊恐,我军只是借住一宿,绝不?会伤人,还?命卢镝付给他们伙食和住宿之费。”

韶音听到此处不?由心里一紧,直觉下话里应有个?“然而”。

果然,只见李勖嘴角浮起一丝苦笑,继续道:“若不?是温嫂及时发觉饭菜的异常,只怕我此刻已?经埋首清凉坡了。事发之后,那家男人心知?难逃一劫,便将罪责尽数揽到了自己身上,接着便抢过刀抹了脖子,余下那妇人手牵着一个?怀抱着一个?,伏在尸身上痛哭不?已?。我不?忍赶尽杀绝,便命大军即刻拔营,不?防那七八岁的幼女?捡起地上的刀走上前来,一刀刺向?我的大腿。”

韶音忍不?住发出了“啊”的一声,李勖摇摇头,“她才七八岁,如何能刺破铠甲?自是徒劳无功。我怜她为父报仇之志,亦不?打算与她计较,可我没?有料到接下来的事态会变成那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