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追敌……”
李勖倒在谢候怀里,口中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个字,谢候听得怒火中烧,一面往他的刀伤上猛倒金创药,一面破口大骂:“命都要保不住了,追你老祖!我阿姐真是瞎了眼,她怎么会嫁给你这么个没良心?的男人!”
“混账,我是……你姐夫”,李勖苍白的唇角扬起一点微笑,“冬郎,听我的,追,围困邺城,否则……否则……”他声音虚弱下去,没有说出来否则后面的半句话,双眼半开半阖。
“就地扎营,给主公疗伤!”
谢候咬了咬牙,将昏迷的李勖交到?军医手?里,安排人手?护卫,随后站起身来,抽出巨光剑,厉声道?:“余下人随我追敌,为主公报仇!”
慕容康有了一个新发现:倒下的李勖比策马冲锋的李勖更能鼓舞军心?。随着谢候这声号令,李军各个眸中喷火,如同见到?了宿世仇人一般猛扑向燕军。
洛阳之战的情形不幸重演,慕容康拼命逃回到?邺城时,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那三个精挑细选的鲜卑勇士无一幸免,皆被愤怒的李军斩首。
李军围困了邺城,慕容康如今的指望只剩下两?个:一个是北魏能够发兵援救,另外一个,是李勖重伤不治。
大半个月过?后,魏人的援军没有任何?消息,青州、北徐州和兖州失利的消息却接连飞入邺城。
慕容家的好儿郎果然没有令慕容康失望,不少汉人太守浴血守城之时,他们?却纷纷倒戈,争先恐后地打起了为先帝慕容玮报仇的幌子。
有两?个宗室耐不住帝位的诱惑,先后在封国称帝。这个口子一开,顿时吸引了不少模仿者,于是不到?二?十日的功夫,皇帝如雨后春笋般在大燕境内拔地而起,长势喜人。
慕容康在最初的愤怒过?后,如今只觉懊悔,他还是太心?慈手?软,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像李勖杀长安的氐羌贵族一样?,将慕容宗室的男丁都杀个一干二?净!
国难当头,他们?不思?一致对敌,反倒趁机作乱,他们?指责他弑君篡位,慕容康一想到?“弑君篡位”这四个字就想笑,他不过?是做了每个慕容郎都想做的事而已,因此?才成了众矢之的。
局面分崩离析,内外交困,慕容康反而镇定下来,决定死守邺城,与李勖耗到?底。
为了节约粮草,慕容康命令燕军砍伐空置宫殿的梁柱,魏武故城的雕梁彩柱被马刀刨作卷曲的木沫,掺进喂马的草料之中。后宫率先裁减用度,改一日三餐为一日两?餐,一应宫人自皇后和元妃起,下至奴婢宦者皆服粗布衣,慕容康对自己则更为苛刻,一日只用一餐,与将士们?同食。
邺城军民的士气一下子被鼓动起来,全城上下同仇敌忾,誓与李军战斗至死。
灵奴最初是很兴奋的。
城中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城门楼上多了大批燕军,他们?在谯楼上打出花样?繁多的旗帜,嘴里呼喝着听不懂的口号,每天?都匆忙地跑上跑下,有的拎着木桶,有的擎着火把,还有的合伙搬运叫不出名字的器械,看起来有趣极了。
灵徽也很兴奋,她指着铜雀园那边的伐木民伕,神?秘兮兮地问灵奴:“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不待灵奴回答,她又骄傲地抢答道?:“他们?在大兴土木!”
她将“大兴土木”四个字眼咬得很脆,像是说起来很过?瘾,随后弯着绿眼睛道?:“我父王成了父皇,他要开始修漂亮园子啦!”
“等?到?园子修好了,我们?就在里头骑马好不好?”灵徽喜滋滋地问自己的小玩伴。
灵奴眼睛一亮:“你母后答应你骑马了?”
“答应了!”灵徽一提到?骑马,整张白皙的小脸都高兴得红扑扑的,“母后说,等?到?园子修好了,她就送我一匹小马,还会让父皇亲自教?我骑马,我想骑多久就骑多久!”
“真好”,灵奴的声音低下去,喃喃道?:“我家里有很多马,还有很多狗,还有个黄夫人……我阿父很会骑马,我阿母也会。”
灵徽赶紧道?:“你别着急,我替你也讨了一匹,母后也答应了。”
“真的?”
“当然啦,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灵奴开心?坏了,也跟灵徽一样?盼望起新园子来。
两?个小儿每日都要在毓秀殿外的白玉阶上踮脚遥望铜雀台,灵徽的兴奋始终不减,灵奴的心?情却很快就低落下去。
这几日来,他总是觉得很饿,每餐饭都努力多吃一点,塞到?肚皮发胀,可是到?了晚上,肚子又变成了瘪瘪的空袋子,一躺下就叽里咕噜地叫个不停。他想吃些点心?,可是宫人们?一听这话都笑,“现在这种时候,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个小奴婢还想吃点心??我们?整天?都饿得要命,你小子能伺候公主已经够好命了,知足吧!”
原来奴婢是不能吃点心?的 ,灵奴在心?里默默记下。饥饿的感受跟委屈很像,都是心?口那里疼,灵奴捂着自己的小胸口,有点想哭,却又不敢哭。
上次他就哭了,看管他的宫人生气地打了他的手?板,从那以后他就记住了,奴婢是不能哭的。
可是今晚,灵奴的眼泪怎么都忍不住了,无论?宫人怎么吓唬他、推搡他,用扫帚抽他的屁股,他的抽噎仍然止不住,哭泣声越来越大,最后张开嘴巴嚎啕大哭。
点心?的味道?太香了,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扇,一缕缕地往他鼻子里钻,他一口接着一口地吞咽口水,瘪肚子才觉得好受一点。不过?,它很快就察觉到?自己受了欺骗,开始报复他,灵奴疼得一抽一抽。
灵奴的哭闹声惊动了吃点心?的灵徽,也惊动了孤枕难眠的皇后。
“怎么回事?”可足浑氏眼窝深陷,连日的失眠令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发青。
“呜呜呜……皇后姨母,我想吃点心?!”灵奴越哭越委屈,什么是奴婢、什么是宫廷礼数,统统都忘在了脑后,只顾得上讨要食物。
“休要胡言,皇后怎么会是你一个小奴婢的姨母。”宫人一听这话赶紧制止,压着他的脑袋要他跪下请罪。
灵奴犯了犟劲,使劲挣扎开,跑过?去一把抱住可足浑氏的腿,哇哇大哭:“皇后姨母,我好饿!我要饿死了!”
宫人大惊失色,急忙扯开他,跪下请罪道?:“是奴婢没有管教?好他,请皇后责罚!”
可足浑氏揉了揉胀痛的眉心?,面露不快,“不就是点心?,给他就是了,他这么一点大能吃多少?至于大半夜闹成这样??”
宫人心?里也委屈,他们?也不想苛待公主身边的玩伴,然而形势逼人,李军将邺城周围的城池一一拔下,围城的壕沟马上就要贯通,邺城已经成了一座孤城,就连皇帝本人都是一日一餐,他们?这些宫人哪敢触犯禁令。
皇后训斥,他们?不敢还嘴,只得唯唯称是。
可足浑氏教?人给灵奴擦脸,将点心?盘子递到?他面前,温声道?:“好了,不哭了,吃点心?。”
灵奴抓起两?枚乳酪就往嘴里塞,咽得太急,一不小心?噎住了喉咙,呛得一阵咳嗽,小脸变得通红。
“咳咳……以前、以前我阿母总是追着我问,’吃不吃乳酪’,我好烦,摇头说’不吃不吃’,要是她现在再这么问我,我、我肯定告诉她,’吃!灵奴能吃一犊车乳酪!’”
灵奴吃到?点心?就开心?了,刚才还哇哇大哭,转眼就眉飞色舞地成了个小话唠,乳酪都堵不住他的嘴。
“你真能吃!”见他不哭了,灵徽也笑逐颜开,自己也拈了一块乳酪小口小口地抿。
可足浑氏却被他这话说得心?酸,不由?得亲手?给他拍背,柔声道?:“慢些吃,没人跟你抢。”看他一连吃了半盘子,还要再抓,连忙制止道?:“再吃就要肚子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