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勖便顺着不远处的山坡忽上忽下?、忽快忽慢,不知疲倦地奔跑,“臭小子,你怕不怕?”灵奴道:“不怕,再快点!”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韶音歪在帐篷口的软毡上,眯眼看着他?们闹,那一大一小却忽然加速朝她而来。
灵奴兴奋道:“阿母,该你啦!”
不及韶音反应过来,李勖已一把将她捞起来,像是舞一只画戟,绕着前胸背后转了一圈,道一句“纨妹坐稳了”,之后便将她往上一举,先前如何驮着灵奴,这会儿便如何驮着她。
韶音不如灵奴远矣,还没跑起来就开始大呼小叫:“啊!李勖!放我下?来!我害怕!”
灵奴像一只欢快的小马驹,跟在父亲后头?哒哒哒地来回奔跑,边跑边笑话阿母胆小。好不容易等到阿父撂下?了阿母,灵奴已经?急得踮起脚,“到我啦到我啦!灵奴不要?睡觉,要?骑一夜大马!”
“好!”大马向?来有求必应,可还没等大马跑到气喘,灵奴已经?困得直点头?了。
入睡之前,灵奴撑着眼皮问:“阿父何时回来?”
李勖看了韶音一眼,柔声道:“很快,等到灵奴能将《尉缭子》的字都认全了,能自己猎野兔吃了,阿父就会回家。”
灵奴将脑袋靠在父亲臂弯里?,喃喃道:“今晚睡在勖兄和纨妹中间,谁都不许赶我走。”睫毛扇动几下?,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李勖轻轻抽出手臂,到另外?一侧躺下?。
孩儿睡熟了,篝火只余一点暗红的灰烬,群山与土地在远方低语,明月透帐而入,帐中人浴着如水的月色,亦在轻声私语。
“阿兄,你累不累,可用?我为你揉肩?”
“不用?,我不累。”
“你在想什么呢?”
“阿纨,你还记得北固山下?枫林中那晚么?”
“……”
篝火的余温全都转移到了她的脸上,她一下?子就不说话了,飞快地瞥了灵奴一眼,尔后轻轻拧了他?一把,明眸恰如天上月。
李勖握住她的手,目光炽热地落在那张明丽的面孔上。
若是没有见过双十年华的她,那便会以为十七岁的她已经?是人间绝色。他?与世?上所有男子一样,不可免俗地沉沦在她眼波流荡之间。一直都没有告诉她,移扇后目光相触的第一瞬,他?便心?海泛波,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夜晚的红绡帐暖。
唇接在一处,他?的小姑娘微微地颤抖,柔软而滚烫的身躯紧紧贴附上来,李勖感觉得出,她也与他?一样,她也迷恋他?的身体。
他?们还不能荒唐到在此时此地这般情境下?行事,只能耳厮鬓磨,细密亲吻,将彼此拥得更紧。
还没有分别,已经?开始了思?念。
韶音知道,这次的分别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漫长?。烽火春秋,霜血寒热,岁月以战役为单位流逝时,人生的悲喜便会愈发?难以预计,平头?百姓,帝王将相,概莫能外?。
李勖轻轻啮着她的耳,辗转间滚烫低语,说他?会想念她,在北地充满了胡人毡帐腥膻气息的寒风里?,在狐兔出没、野麋群行的荆枳丛中,在黄土塬铺天盖地的风沙和燕山十月大如席的风雪里?,在秦岭雄关,在黄河古渡,在太行八陉,在他?马蹄所及的每一个角落,他?都会想念她。想在她身-体里?冲锋陷阵,想将风霜面埋入她软滑的香襟,想得到她紧-致而温热的包裹,想要?啜饮她的甘泉、聆听她的吟哦,想看她眉黛频聚,一次又一次地在身-下?绽放,他?的美人,无双的艳色,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风情万种。他?说他?会无时无刻不想要?她。
“你要?好好地……完完整整地回来。”
“等着我,等郎君回来好好爱你。”
她第一次没有羞恼地打断他?忘情的荤话,只是将温热的眼泪都滴落在他?颈窝,抚他?身上大小不一的疤痕,哽咽着说“好”。
在秋草丰美、胡马肥壮的季节,辅国将军、大晋平虏都督李勖祭告社庙,于江陵校场苍松翠柏掩映的点兵台上誓师出征,这是继何威三次失败的北伐后,大晋迎来的第四次北伐,也是准备最充分、声势最浩大,举全国之力的全力一击。
只是,这一次伐燕,从一开始就透露出不同寻常的气息。
一贯乖巧懂事的灵奴忽然在出征前一夜哭闹不休,“阿父不要?走,灵奴害怕再也见不到阿父了!”不详之语毫无预兆地从三岁小儿口中冒出,惹得他?阿母急声斥责。李勖阻止妻子,蹲下?去为孩儿擦眼泪,温声哄慰:“灵奴不怕,在家好好保护你阿母,阿父很快就会回来。”
出征这日,风和日丽月余的天气忽然变得阴沉,铅灰色的天幕上有黑鸟盘旋怪叫。历次北伐无不选在温暖多?雨的五、六月份,为的是粮草能借舟楫之利,南方士兵免受风雪之苦。这次出乎意料的反季节用?兵,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纭,前来送大军出行的群臣目睹异象,莫不交头?接耳,面露忧色。
太庙令顾荪身披仪服,依例登台占卜,三军睽睽之下?,卜词却是“大凶”二字。顾荪面色惶恐,浑身颤抖,伏地叩头?道:“今日往亡,不利行师,请将军三思?!”
一语既出,更惹得台下?喧哗不断。
李勖深看了他?一眼,抬手,三军顿矛、击盾、踏足,齐声呼“威”,闻之令人头?皮发?麻,群臣议论之声顿时沉寂。
李勖接过顾荪高?举的卦盘,笑道:“夫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何谓往亡?我往,彼亡!”将卦盘掷地,摔得粉碎,旋即搭弓引箭,对准上空两只怪叫的黑鸟,一箭成双,射落于脚下?。
“三军听我号令,出征!不破胡虏誓不还!”
“不破胡虏誓不还!”
“不破胡虏誓不还!”
……
韶音抱着灵奴,目送大军远去。
直到地平线尽头?的烟尘消散,她回过头?来睨向?顾荪,淡淡道:“太庙令,你做得很好。”
顾荪微笑着朝她拱手一揖,不卑不亢道:“顾某身为晋臣,为社稷事占卜吉凶,传达天意,自当直言不讳,夫人谬赞了。”
“是么?”韶音教人将地上那两只黑鸟拾起,冷笑道:“扁毛畜牲也敢往穿喉的箭矢上撞,胆子倒大。太庙令,这也是天意么?”
第133章 第 133 章
两日后, 晋军攻燕的消息震动洛阳。
早在三年?前,晋南蛮校尉何新携带一卷舆图逃亡到燕时,燕国上下就已?经在防备这日的到来。
彼时燕刚刚为强邻西秦所败, 国事百废待兴, 北境又屡屡受到新崛起的魏人袭扰, 因而深恐晋人乘虚而入。好在晋室历经积年?累月的内外交战,早就元气大?伤,亦无力对外用兵。如此三年?过?去, 彼此均得以喘息, 如今各自实力如何, 还欠一战。
此番晋军号称雄兵四十万开赴边境, 粗估下来,实数也有十万上下,应是倾举国之力而来, 这便不得不令燕人惕然。
昨夜探马回报, 称晋军主力已?在寿阳集结,只待襄阳的粮草辎重赶到,不日就将开赴颍川方向,直扑洛阳;东线另有一小股人马自山阳出发,已?经在前往彭城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