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衡垂下眼,世间之事的确如同做戏,朝堂之事尤其?如此,人一旦妆扮上了、成?了个?角,就没得选,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
“主公所言甚是”,他仍维持着揖身呈牒的姿势,“可眼下虽无急事,往后难保没有,我等出入后宅多有不便?。更何况,夫人产期临近,不日将为主公诞下麟儿,幼儿依恋母亲,纵然有保姆哺育,亦会?牵涉许多精力,届时夫人势必难以兼顾后宅与前朝。若是辛劳过?甚,岂不令主公忧心?因此,温衡以为,尚书台之事,还是就此移交给主公为宜。”
李勖莞尔,“温先生想的倒是周到?,可与夫人商议过?此事?”
“这……毕竟男女有别”,温衡略微迟疑,“有些话还是直接说与主公为妥。”男女有别,内外有别,亲疏亦有别。
“这有什么?”李勖哂他,“阿嫂随军多年,日日与伤兵打交道?,她若是听了你这话,必要骂你一声迂腐!我已经?问过?夫人,往后的事她自有安排,你若还有疑虑,只管问过?她便?是,不必特地过来问我。”
“更何况”,李勖忽然语调轻缓地调侃道:“北伐在即,我将领几万人马转战于?千里?之外,夫人却只需在府中带一小儿温平机,你自己说?,我们哪个?更清闲一些,你有急事与谁商议更合适?哈哈!”
李勖音节分明地笑了两声,褚恭觉得他这比方打得新鲜有趣、笑得更有趣,也想笑。
军师和其?余人皆绷着脸,连壁上的牛兽灯和几上的饕餮炉亦绷着脸,褚恭知道?此时绝对不是该笑的时候,可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越是告诫自己不要笑,就越是想笑。
褚恭憋得脸膛发紫,憋出一个?响亮的嗝,终于?难过?地笑出了声。
他笑起来一点都不结巴,“嘎嘎嘎嘎”,一泻千里?,笑得脖子缩到?肩膀里?,肩膀一耸一耸,乱硬如鬃的络腮胡子打着忽闪,像是要起飞。
温衡冷眼,卢锋皱眉,祖坤无奈,徐凌震惊……四个?人八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褚恭笑得想死,斗大的拳头狠砸了一下大腿,鸭叫声仍顽强地从?喉咙里?往外冒。
这也怪不得他,这会?就是有人给他一刀,他也得笑完了才能咽气。
“军师过?来是为了政务,你呢,你来所为何事?”李勖面无表情,淡声问他。
褚恭的嘎声戛然而止,“我……我、我……”他终于?能止住笑,结巴却?更厉害了,嘴皮忙活了好?半晌,说?出来的只有一个?“我”字。
祖坤狠狠瞪他一眼,“启禀主公,我等此次前来是为了……”
“我没问你!”李勖神色一厉,祖坤愣眼看他,蓦地闭上了嘴巴。
“霄云,你怎么也来了?”李勖眉心微拧,眸光越过?祖坤,看向徐凌。
徐凌本就不情愿来这一趟,听到?这个?“也”字,再对上李勖责问的目光,懊悔有之,心虚有之,更觉得冤枉透顶。思来想去?,索性走下榻,“扑通”一声跪到?了中间,一个?头磕到?地上,一言不发。
褚恭和祖坤善于?模仿,见有人带头,立刻有样学样,一齐跪到?他身边。
如此一来,五个?人里?面有四个?离榻来到?地中间,唯一一个?在榻上笔直跽坐者就显得格外醒目。
李勖双眸微眯:“卢将军,伐燕之事,可有良谋?”
卢锋正准备慷慨陈词,痛陈外戚干政之弊,忽然被他问了这么一句,一时间张口结舌,恍若褚恭附体,憋出了一脑门汗。
温衡心里?边叹了口气,退后一步,跪下直言:“请主公收回夫人理政之权。”
“请主公收回夫人理政之权!”
“请主公收回夫人理政之权。”
“……政之、之、之权!”
余下四人发出三个?声音:卢锋打头阵,祖坤侧翼突出,徐凌没说?话,褚恭负责殿后,发出几声回音。
李勖向后靠在凭几上,脸上带着一丝愠笑,静静打量底下跪着的这五个?人。
徐凌忠敦温谨,今日前来,恐非自愿;其?余四人之中,温衡这老滑头必然是谋主,看架势,卢锋应为副,其?余两个?则是小卒。
这五人性情迥异,各有各的缺点,也各有各的长处,却?无一不是股肱心腹。
李勖抻了他们一会?,揉着眉心问:“你们告诉我,夫人掌政以来,可有哪件事做的不够好??”
温衡就等着他问这句话,当即从?容答道?:“启禀主公,夫人为政勤勉,果敢有决,且能虚心纳谏、谋定后动,先后革除积弊、澄清吏治,虽不能说?万无一失,然而观其?荦荦大端,称得上’贤明’二字。”
“属下等请求收回夫人理政之权,并非因其?不贤不明,恰恰相反,正因其?贤明过?甚,这才益发令人忧心。”
李勖抬眼看他。
温衡不惧他眸中厉色,继续道?:
“遥想汉初,惠帝垂拱,吕后以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而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吕后非不贤明也,却?也因精明强干而恣意专权,以至诸吕为乱,危及汉家宗庙。
汉祚所以不能易手,实因禄、产之辈庸碌无能,吕氏门第寒微,根基浅薄,又阴盛阳衰,才干尽集于?吕后一人而已。
今夫人精明强干不下当年吕后,出身则远胜吕后,谢迎出刺扬州财赋之地,谢候于?行伍中崭露头角、俨然新贵,一文一武两位兄弟,岂是当年诸吕可比?
而主公亲戚凋敝、鲜有叔伯,兄弟存世者唯三郎一人而已。宗室如此孤薄,如何能与外戚抗衡?设若谢氏为乱,其?害必定远胜当年诸吕!”
温衡顿了顿,横心又道?:“自古后宫干政、外戚专权,存于?史籍者未见有一善终,当年吕氏满门被诛,何其?惨也!属下等皆知主公与夫人情深,身为臣属亦不忍拂逆主上之意,然而主公若是真?的爱重夫人,就请为她的长远着想,吕氏前车之鉴,还望主公深思。 ”
这话隐含威胁之意,温衡自知冒犯,说?罢便?叩首在地。徐凌悄悄瞥了一眼上首,年轻的主公面色平静,眉目森然。
“你们拿她比吕后。”李勖吹了一口盏中浮起的碎樨,露出底下金黄的茶汤,一眼见底,“我开蒙晚,读书不多,温平机,你不妨再说?说?,吕后有什么过?错。”
温衡慨然道?:“牝鸡司晨,专权擅事,此罪一也;残忍善妒,虐杀嫔妃,此罪二也;违背高祖白马之盟,分封诸吕,贻害社稷,此罪三也;谋害皇嗣,打压宗室,此罪四也;嫁孙于?子,扰乱纲常,此罪五也。妇人本该安于?内事,内外不分,乃造此衅。”
李勖摇头而笑:“温平机呀温平机,你这话答得不实,我再问你一次,吕后到?底有什么过?错?”
他虽笑着,笑里?面却?藏着锋,明刃能对准人的躯体,藏锋却?能直指人心。
温衡忽然发觉,主公今日穿着一身暗纹流光的白锦袍,头戴的不是武冠大弁,而是一顶高高的爵冠,腰缠紫蟒,袖缚玉缎。这副打扮不像个?武将,言谈举止也不像个?武将,他卸去?了李将军那身明晃晃的铠甲,腰间也没有佩戴那柄之前从?不离身的环首刀,锦绣于?外,藏气于?内。
“主公如今的确已经?是主公了。”温衡心里?滑过?这个?念头,直身直言:“诛杀功臣,其?罪六也。”
“这才是实话。”李勖淡淡道?,嘴角略勾,“不过?,你这实话却?又说?错了,与其?将诛杀功臣之罪算到?吕后头上,不如算到?汉高祖头上更合适。”
他起身下榻,地上来回踱着步子,温衡五人只能看见他的云履,却?觉得头顶和后背一片如水的冰凉。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你们顾虑甚深,却?没有顾虑到?点子上,现在我来给你们指个?明路,与其?担忧他日之吕后,不如现在就将刘邦杀了,永绝后患,诸位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