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后院变成了一小片池塘, 里头飘着断折的花茎,挑帘的竹竿,没来得及收的衣裳。几盏早就熄灭的风灯在水面上翻了几滚, 接二连三撞到花圃中间的老梅树桩上。
韶音站在月洞窗前静静地看?着, 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头发绞干了, 小娘子再回?去躺一会。”阿筠看?着她的脸色有些担忧,又委婉地劝了一句,“您现在可不是一个人?, 万事都没有身子要紧。郎主?身经?百战, 这一次也必然能够大?获全胜, 等到他凯旋之日?, 您可要稳稳妥妥地为他庆功呢。”
“现在有二更了吧?”
阿筠看?了一眼漏壶中的浮箭,“已经?三更了,这雨下?的, 连更鼓声也盖住了。”
韶音紧了紧外衣, “叫人?备马车,我要去一趟春在堂。”
大?水来势汹汹,城中不知道?有多少民户受灾,除了会稽以外,临海、吴郡和永嘉三地都是沿海州郡, 还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浙东是整个大?晋的粮仓,李勖在外征战, 后方绝不能乱。
韶音想要紧急召集各郡文武, 思及此事事关重大?, 自己毕竟缺乏经?验, 便又改了主?意,想着先去一趟春在堂, 与阿父商议后再行事更稳妥些。
两个婢子都被她吓了一跳,“那怎么行!现在水还没下?去,正是危险的时候,您要是有个万一,我们如何与郎主?交待!”阿雀说什么都不肯,嘴上叽叽喳喳地说着,人?已经?一股风似地将门窗都关紧了,回?头倚靠在隔扇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生怕韶音顺着哪道?缝飞出?去。
阿筠和她一道?,半扶半推地将韶音按回?榻上,阿筠道?:“小娘子想做什么,尽管吩咐我们两个去做就是了,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出?门的!”
韶音有些无奈,“我又不是纸糊的!”
“那也不行!等到天?亮再说!”
俩婢子异口同声,其?利断金。
韶音实?在拗不过她们,只好重新躺回?去,阖上眼小憩了一会,终于等到天?色蒙亮。
院子里的积水还没有消退的迹象,雨倒是小了许多,风已经?停了。
这下?子就是再来十个阿筠阿雀也拦不住她,韶音利索地换了高屐,裹好油衣,顶上一只大?斗笠,淌水就往前院去。
七宝皂轮通幢车还没牵出?车马房,一辆清油云母犊车已经?停在了门口。雨中金铃清越,侍卫一左一右打?开?车门,走下?来一位美髯飘飘的高冠名士,手中一柄麈尾虽淋了雨,依旧摇得气定神闲。
“阿父!”
韶音惊喜地迎了上去,“我正要去找您呢,您怎么就来了!”
春在堂到这里至少要一个时辰的车程,路面积水后还要再慢上许多,谢太傅这会儿到府,想来是三更天?就已经?动身了。
“找我做什么,你郎君不在家了,这便想起阿父了?咳咳!”谢太傅才?说一句话便被凉风激得一阵呛咳。
“您有几年没咳嗽了,别?是着了凉。”
韶音有些惭愧,正要凑过去给他抚背,头上的大?斗笠不偏不倚正撞在老父的鼻梁上,谢太傅唉哟一声,捂着脸缓了好半晌。
“请阿父敷一敷。”
屋里,韶音双手奉上热巾帕,难得乖巧,又吩咐侍女为太傅煮姜茶,贴心得不行。
谢太傅哼了一声,冷眼瞅着爱女献殷勤的模样,心里直叹气:这哪里像是个要为人?母的样子,怎么看?都还是个膝下?承欢的小女郎。
一盏姜茶落肚,谢太傅身心俱暖,也不忍再抻着她,缓了嗓子道?:“你要召集州郡文武,心里想必是已经?有了章程,说给我听听。”
韶音教阿筠呈上事先备好的帛书,逐条指给谢太傅看?。
“阿父请看?,我已草拟了一份敕文,先教有司属吏下?到里坊摸排灾情,将民户按照受灾的等级分别?立册,统一上报后,再据此调拨各郡物资,发放钱粮等一应赈灾之物。此外,为防灾后生疫、生盗,各地的巡逻都不能松懈,州府也要提前采买驱瘟避疫的草药储备起来,省得事到临头准备不及。”
谢太傅一目十行地看?过,随后点点头,“考虑得还算周详,不过还有件更为紧要之事被你疏忽了。浙东鱼米之乡,全赖土地肥沃,如今海水倒灌,受灾严重的农田必然成为盐碱地,没有三年五载无法恢复原状。这么一来,不光是今秋的收成,就是明年、后年的收成都会受到影响,必须提早做出?准备。”
韶音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灾年必有人囤货居奇,哄抬粮价,官府应提早在市面上收购粮食,在各地设立平准仓,这样既可以赈灾,又可以平抑粮价,丰年也可做军粮储备,一举三得!阿父,我说的对不对?”
谢太傅脸上的褶子都被爱女擀到了眼角,满脸都是慈爱,捋着长须赞许道?:“我儿说的不错,不过你还是想的太简单了,只考虑到皮毛,没想到真正的要害之处。”
“阿父!您就别?卖关子了!”
韶音没了耐心,抱着父亲的胳膊撒起娇来,“人?家都要急死了,还有什么要留意的,您快都告诉了我吧!”
谢太傅老怀甚慰,呵呵地笑了起来,手又摸上了女婿送的那柄麈尾。
韶音赶紧往香炉里添了一枚沉水香丸,兰麝之雾袅袅升起,万事俱备,只待阿父开?尊口了。
谢太傅便在香烟缭绕中轻轻摇起麈尾,将满腹金玉良言缓缓道?出?。
“纵观史籍,还没有哪个王朝是因天?灾而亡。正所谓’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天?灾之后,最要提防就是人?祸。就拿赈灾来说,你要依据灾情调拨钱粮,受灾严重的州郡自然乐意,可是没有受灾的地方就不乐意,谁都不愿意掏自己的钱囊为他人?救厄,于是便会有推诿、瞒报,更甚者巧立名目、设置边障,不许本地钱粮外流,这便是人?祸。除此之外,还有贪腐,懈怠,种种乱象不一而足,你都要心中有数。”
谢太傅一番话说完,韶音这才?意识到自己果然是想的太简单了。
“那么请问阿父,女儿该如何做,才?能避免人?祸呢?
“人?祸与天?灾一样,都无法全然避免。”谢太傅眼角的褶皱里记着纷繁世事,目光悠远而深重,“贪功诿过,趋利避害,人?性如此,谁都无法改变,你能做的只是尽量将祸害降到最低。”
这话教韶音有些泄气,本来是意气风发,这会儿不免蔫头耷脑,意兴阑珊。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我儿若是懂得乘势而为,那么祸就未必不是福。”
谢太傅又老神在在地卖起关子了,见?女儿脸色不豫,还不待她催促,他老人?家就已经?有了如实?交代的自觉。
“阿父问你,你拟定的这份敕文要以什么名义发出??”
“自然是都督府,若是有人?敢不听命的话,要皇帝表兄下?一道?圣旨不就好了?以阿父的名义亦可,总之法子多得是。”韶音不太明白父亲为何问这个。
谢太傅笑了起来,“傻孩子,你可莫要小瞧了’名义’二字,你不能用都督府的名义发令,也不能假托陛下?的旨意,你就以李夫人?的名义召集各郡文武,下?发敕令!”
“李夫人??”韶音讶然,“李夫人?算什么官职,这也名不正言不顺呀!万人?有人?抗命不来,我岂不是下?不来台?”
“不需要名正言顺,正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时候才?能确立服从。”谢太傅沉声道?,忽然神色一厉,“自然,什么时候都会有不识时务之人?,那便更好,我儿手里有禁军鱼符,不在此时立威更待何时?”
韶音心神一震,阿父是在教她用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