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说的没错,可阿父只想到了功,却未曾想到力。荆州兵强马壮,远非长生道匪可比,当年赵勇便是畏于与何氏争锋,不舍得?折损兵马财力,这?才?临阵倒戈。”
谢迎想到谢候说过的那句“不战而屈人之兵”,继续道:“据我所知,存之作战向来是爱惜兵马,能取巧便取巧,鲜少以实力相拼。”
韶音本已?气得?不愿再说话,听到此处还是忍不住皱眉道:“上攻伐谋,其次伐兵,怎么到阿兄口中就成了取巧!”
谢迎一噎,刚想教训她几句,被她一双雪亮亮的眸子瞪着,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咽了下去。
心道:阿父本想以美人计笼络李勖,如今看来,反倒是阿纨中了美男计,这?可真是赔了女儿又折田地?,窝囊极了!
自然,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绝不敢宣之于口。
“他不会?,他不是赵勇。”谢太傅语气笃定,缓缓做出判断:“无须倒戈,只需见死不救,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见死不救……”谢迎沉吟起来,“阿父的意思?是说,他想等到何穆之篡位之后再起兵?”
谢太傅疲惫地?吁出一口气,“是啊,打?着光复晋室的旗号,名正言顺地?起兵反何,一旦事成,此功无人可匹,什么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统统都要排在李氏之后。接下来,他就能顺理成章地?禅代?自立了。”
谢太傅说到此处笑了笑,感慨道:“’司马氏得?国不正’,他读的书不多,倒是都读透了!”
这?一番话之后,不只谢迎感到震惊,就连韶音也怔怔地?陷入了沉思?。
在她心目之中,李勖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是令人脸红心跳的温存情郎,是护她容她的宽厚兄长,也是冒着箭雨将她从胡人手里救出来的盖世英雄。
他教会?她什么是真正的勇敢,什么是想做的,什么是该做的。
自遇他后,人生豁然开朗,她发觉除了燕饮交游歌舞诗画以外,人生还可以有?另一重开阔境界。
他像是一座山,巍峨,壮美,雄峙世间,令人一看到就觉得?心安。
心安……心安,是了,在他身旁总是心安的。也许正因如此,她差点就忘了,他其实还是个出身寒微、一穷二白,只凭着一口刀、一个人就走到今日的草莽。
杀赵勇,夺京口,定徐州,诱道匪,得?浙东……这?样的人岂能没有?深沉的城府。
山也是陡峭险峻的,一不留神便会?摔死人。
他的确亲口说过野心,说过江左这?片天?地?太小了,她当时意乱情迷地?看着他,以为?他想做的是第二个何威赫赫方伯,北伐中原,收复失地?,青史留名。
原来他还想更?进一步。
韶音出神地?想着这?些,目光空空地对着虚空中的一点,似已?失焦。
谢太傅眼见爱女这?副呆呆的模样,心里好生不忍,叹口气劝慰道:“有?道是’至亲至疏夫妻’,阿纨,你往后就懂得?了,男子的心里揣着功业,绝不会?如小女儿一般耽溺情爱,你以为?的无话不谈”
“谢氏为何不能助他一臂之力呢?”
谢太傅的语重心长忽然被她打?断。
韶音脸色仍是煞白的,眸光却已?变得?晶亮,短暂的震惊过后,她很快就接受了李勖的想法,忽然便觉得?,那个位置由他来坐简直再合适不过。
“阿父!他做了皇帝不好吗?您既将我许配给他,正是因为?赏识他、看中他,为?何不能再往前走一步辅佐于他呢?”
韶音整个人都被这?个想法激荡得?热腾腾了,长长的睫毛,两鬓柔软的碎发,连同耳垂上的细小绒毛,一道在寒气里悄然舒张。
这?回?轮到了谢太傅发呆,他看着神态如狂的女儿,久久说不出话来。
谢迎疾言厉色地?训斥,“休要胡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韶音仍双眼晶亮地?看着谢太傅,“阿父,如今皇帝衰微,小郎君当政,将整个大晋搞得?乱七八糟,您难道没看见么?德明这?样的庸碌之辈尚可柄国,我的郎君英雄盖世,为?何不能南面称帝?若是您助他一臂之力”
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脸上,将余下的话打?成了未尽的尾音。
寒风从车壁缝隙里钻进来,冰冷地?吹在一侧脸上,好烫。
韶音试探地?伸出手去触碰方才?被打?之处,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太傅,许久后才?缓过神来,轻轻道:“阿父打?我。”
十七年来,第一次。
“阿父为?何打?我!”
韶音愤怒得?不行,咬紧一口银牙,忍着眸中鼓囊囊的泪,脸红得?像是斗鸡火红的冠。
“你还有?脸问?我为?何打?你!”谢太傅气得?胡须颤,麈尾颤,声音也跟着颤,第二个巴掌也颤颤巍巍地?伸了过来,却是悬在半空 ,再也下不了手。
谢迎赶紧将父亲抱住,回?头急声道:“清丈土地?是事关阖族的大事,你既早就知道,为?何不提前告知家中?寿宴上与李勖一起咄咄相逼,你心里可还有?父亲!此事已?令父亲伤心至极,他忍耐不与你计较,你怎的没有?丝毫愧意!
阿纨,你莫忘了自己姓什么,’谢氏子孙,生来便享荣华富贵,自当一生为?家族效力’,这?是你出嫁那日亲口所言,难道现在全然忘了吗?李勖今日便能对?谢氏下手,他日若真登临大位,他岂能容留我辈!”
“他不会?的”,韶音哭着反驳,“他答应过我,只是收回?我们多占的田地?和奴仆,仅此而已?!既是多占,本就该夺,否则州府何以自立,百姓何以安居,他有?什么错!”
“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他若果真对?你坦诚相待,荆州来使一事又为?何瞒你!”
谢迎觉得?王微之说得?没错,阿妹简直疯魔了,一面给她使眼色,示意她快说些软话,一面为?谢太傅顺气,谢太傅却将他一把推开。
“他瞒不瞒我,那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韶音不躲不闪,反倒迎上前去,将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高?高?仰起,“阿父打?吧,您就算打?死我,我也依旧这?么想!”
“我……好、好!我不打?你!”谢太傅气得?脱了力,颓然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喘息。
歇了一会?,他重新睁开了眼,麈尾指着韶音,“糊涂东西,你既如此痴心,那便等着看,看何穆之攻破建康之前,他可会?来救你!”
韶音的心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银针倏然钻入,先?是微微一刺,接着便由里而外地?起了钝痛。
果然是知女莫若父,谢太傅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一句话便准确地?戳中。
她自然盼着李勖来救他,却又不忍坏了他的打?算。
左右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