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1 / 1)

阿雀生在谢府,早早便被韶音选中带在身旁,的确是一天的苦都?没吃过。

阿筠却是十二岁才从外?头买进来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遍尝了人世艰辛,这才有了不符年岁的稳重。

韶音听着她们俩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一时出神,想到了《孔子家语》中的一则。

子贡观蜡,见举国欢庆如狂,颇有些不以为?然,因便道:“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

孔子叹息一声,道:“百日之劳,一日之乐。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

韶音读书向来不求甚解,小时读到此处颇觉不解,没有细想便任由它过去了。此刻听两婢子的一番对话?,心窍豁然一通,忽然就?明白?了孔夫子这话?的意?思。

从前的她,如今的阿雀,正如当年的端木赐,未曾受过穷困之苦,便也无法理解穷苦人的欢乐。

韶音心底也如孔夫子般叹息了一回,教两个婢子盘点私房,将余下?的陪嫁也都?一并归入刺史?府库。重新拢账一算,谢天谢地,腊日祭祖和大傩所需的花销总算是够了。

阿雀看着账有些发懵,呆呆道:“小娘子,这么一来,您往后可就?吃不上乳酪了。”

韶音嗔了她一眼,“我如今哪里还顾得上这个,用钱的地方还多着,若是从牙缝里节省出来就?够用,我倒宁愿吃斋念佛了!”

李勖与何穆之必有一战,那么京口剩下?这些船只便不够用,须得抓紧时间?再造一批,这便需要一大笔钱。

将士们在外?头浴血奋战,眷属若是吃穿不上便会令军心不稳。韶音从前随着温嫂抚恤遗属时曾为?这些人登记造册,前些日子又教人查缺补漏,补足了百十来户。

李勖名义上官居四品,名下?有三?十五顷俸田,韶音便将这些田都?分给他?们,教他?们多少有个糊口的进项。

然而僧多粥少,这也不过是治标之法;真要使百姓富足,安居乐业,那么租调税赋必得减一减,庠序文教、医馆义诊必得增一增。

里外?一算,所需的银钱是个无底洞,光靠省是绝计省不出来的,须得想个办法才行。

……

连日大雪下?得沟壑齐平,议事堂外?的老竹被雪压得发出了极细微的咯吱声。窗纸无灯自明,外?头走动的人影投在上面,里头的人看得格外?清晰。

四娘在门口探头探脑,逡巡了半晌,要进不进的模样。

自打?赵阿萱一事之后,西院那边的人就?甚少再往韶音眼前晃荡,四娘亦与她疏远了许多,今日过来倒是稀罕。

阿筠得了韶音的示意?,走过去将人给请了进来。

“阿嫂。”

四娘一进来就?怯怯地唤了一声,教坐也不坐下?。

韶音先前存着与她为?好之意?,经了这么些事,知道了彼此不是投契之人,强行亲近反倒令彼此难受,因也就?歇了这番心思,日常只当她一家老小都?是寻常亲戚,好吃好喝养着而已。

“阿嫂,我今日过来是有事与你说。”

四娘来到这边也觉得浑身不自在,话?说得支支吾吾,韶音教人给她上了茶水,耐着性子听。

阿筠从她手?里接过那张四四方方的黄纸,递上来,韶音掠了一眼,半晌没说话?。

“阿嫂莫要生气”,四娘如今是真的有点怕她,见她面无表情的模样愈发觉得心慌,“阿嫂头前三?令五申,教我们莫要贪图这些,我们都?记着,没有一次敢违背的!他?们这回却是送了一座好大的园子来,占地比阿兄的俸田还广……阿母一时糊涂,便动了心思,嘱我千万莫要说出去。”

四娘急得带出了哭腔,“他?们说是别无所求,只是年末岁终的一点心意?,可这话?又如何能信!如今阿兄在外?头打?仗,若是因这些事牵累了他?,岂不是追悔莫及!我越想越是心慌,因便将这契书窃了来,只盼着能亡羊补牢,稍加弥补一二!”

她生得有七分像荆氏,余下?三?分应是像了亡父,这一年来又出落了些,眉眼生动起来倒是与李勖有了一两分的相像。

韶音瞅着这一两分的相像,心里便有些软了,拉着她手?道:“好孩子,莫要哭了,你是个明理之人,这事做得对,阿嫂不怪你。”

四娘在这里哭了一回,得了这话?心里方才安稳下?来,临走前又惴惴地问:“那么阿母……”

“你回去告诉她,二郎虽不是她亲生,可在外?头人眼里,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到什么时候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今日能够衣食无忧,安稳荣养于偌大的刺史?府邸,全是仰仗二郎之故,也该学会知足。”

这话?说得心平气和,严厉之意?不言而喻。

四娘先头被她温言抚慰出来的一点热意?顿时烟消云散,老老实实地应了句“我记住了”,依旧是如何怯生生地来、如何怯生生地走了。

阿筠阿雀两个将人送出门外?,眼瞅着走过了竹林,阿雀的快言快语再也憋不住,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眼皮子浅得一口唾沫都?盛不住!小娘子这些日子为?了节省银钱,又是削减开支、又是贴补嫁妆,整个人都?累得消瘦了一圈。她们可倒好,帮不上忙不说,还要暗地里扯后腿!那么大一座园子,亏她敢收!咱们郎主?多好的人,如何就?有了这么个后母!”

“你小声些!”阿筠赶紧劝道,“刁家头前就?曾送过田宅园子,被咱们郎主?一口回绝了,这回故技重施,找上了后宅,想来是走了荆姨母的门路。这事牵连赵刁二族,非同小可,小娘子不定如何生气呢,可莫要再说这些教她烦心了!”

“知道知道!我就?是气不过……”

两个婢子越说声音越低,惴惴不安地回到屋里,眼见着韶音的模样就?是一愣。

瞌睡了便有人上赶着递枕头,韶音简直喜形于色。

“小娘子,您这是……”阿雀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们俩可听说过本朝的石崇么?”她眨着眼睛问。

俩婢子使劲点点头。

自然是听过,武帝灭吴后志得意?满,生活侈汰无度,上行下?效,朝野浮竞之风由此盛行,引出王恺石崇两位皇亲国戚彼此斗富一段,至今说来仍令人唏嘘、惕然。

“那你们可知道石崇缘何富可敌国么?”

俩婢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齐齐摇头。

这个确实鲜有人知,左不过是贪官污吏,使些鱼肉百姓的手?段罢了。

“那石崇发家乃是在荆州。彼出刺荆州,为?一方长官,不思造福百姓,反倒教官兵假扮盗匪,趁着夜色翻入巨室抢劫财货,一夜之间?攒得不赀之富,真可谓是生财有道啊!”

这饱含了赞赏的语气直教俩婢子变色,阿雀吃惊道:“小娘子,您、您莫不是要效法石崇,想要打?家劫舍吧?”

韶音眼睛弯弯,眸光晶亮更胜外?头雪色,笑着纠正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怎么能叫打?家劫舍呢,这叫劫富济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