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览有种一脚踩空的失重感,仿佛从高高的天空摔下来,摔了个稀巴烂。

他懵懵地想,原来“在村口”,是这个意思。

他刚刚狂跳的心脏,突然被一双大手攥住,静止了。他感觉自己开始失真、失聪、失明,脑袋里灌满胶水似的,四肢也开始冷却僵直。

他尚未感受到痛苦,膝盖却一软,然后跪下了,紧接着什么东西从他食道里喷出来

容览趴在地上狂吐不止。

周围的大人吓坏了,七嘴八舌尖叫着。

“没事吧小毛孩?”

“这毛孩儿是谁家的?!”

“好像就是清淮他们家的容览!”

“哎呀造孽了,快来个人把他带走!快啊!”

……

直到守夜的时候,容览还觉得自己跟世界仿佛隔了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膜。五感都变得迟钝,神经仿佛被一根根割开了。他像是穿着游乐园戏服的演员,暂时寄宿在这具肉身。

容览用铁签捣了捣黄表纸,让火盆的香火更旺盛些。

天边泛起蟹壳青时,灯芯发出细弱的噼啪声,他坐在小木凳上,凛冬的寒气直往他骨缝里钻。

容览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人的胳臂怎么能扭成那样,脑袋居然能像皮球似的瘪下去。虽然能认出来那是爸爸,但妈妈的脸烂了,所以那真的是妈妈?会不会是别的女的啊?

如果那天没下雪,如果自己没有逼他们回来,如果他没有这么期待生日,他们会不会就不会死?

其实容览以前也好几次,梦到过父母去世。有的时候一睁眼,额头的汗把枕巾都弄湿了。会不会这次也是做梦?会不会一睁眼全是假的?

求求了,如果是做梦,他以后一定不会再调皮,不会再抱怨照顾弟妹累,他什么都听爸妈的……

所以求求了,快让他醒吧?

就在这时,嘎婆突然出现在灵棚门口。她昨夜就睡了两个小时,容览怕她年纪大挺不住,非要替她的。

她慢吞吞走进来,走到铁桶旁边,揣着手,轻声说了句:“天亮了,快出殡了。”

一句话,容览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在做梦,紧接着,泪就落下了。他木着脸,默默擦了把眼泪,整个人慢慢蜷缩起来。

“请所有亲友于灵前肃立,带帽的亲友请脱帽。”

“下面请孝子孝女代表全家为敬爱的父亲母亲灵前敬香。”

“全体送行亲友晚辈跪!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满叩首。”

“摔盆,起灵”

容览什么都不懂,主持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意识全程游离在灵棚上空。跪拜完,有谁将魂幡递到他手里,他胡乱接过,一起身,没站起来,跌回到地上。

容览本以为是自己跪太久,腿跪麻了,于是又尝试了几次,却一次又一次狼狈地跌倒在地,仿佛腰以下全坏掉了。

村里的大人急忙要去扶他,却被容览执拗地用力挥手甩开,甚至挣扎间抓伤了谁的手臂。于是一群人围着他站起来,跌倒,再站起来,再跌倒……

直到容憬再也看不下去,大哭着去搀她哥。但她力气小,扶不动容览,只能拼命用后背顶,用肩膀扛。

容览浑身宛如脱了骨,倚在妹妹小小的肩膀上,一抬头,看到父母黑白的遗像。他忽然??意识到,爸妈死了全是自己的错,所以他该跪着。

是爸妈在天之灵,不许他此刻轻易站起来。

转眼便是头七。

那天按照习俗,嘎婆带着两个小孩设置灵位,焚烧衣物,并在门口放置了清水和五谷杂粮。

仪式很顺利,但所有人都情绪低落。晚饭时间,容览给其他人烙了几张鸡蛋小饼。妹妹用筷子绞成小块,放进嘴里,面无表情地用力咀嚼着,脸上的青筋随之抽动。

突然,她把筷子一扔,小饼往前一推,沉着脸色说:“我不想吃小饼了,我要吃面。”

“容憬,别找事。”容览不耐烦。

没想到,这句话猛地激怒了容憬。她用力锤了下桌子,大声说:“我要吃面!我要吃面!我要吃面!快去给我做面!”

“容憬!”容览吼得比她还大声,“你犯什么病?谁有功夫给你弄面?!”

“我就要吃,我就要吃!如果爸妈还在,他们肯定会给我做面!”容憬大哭着把筷子砸在容览头上,“你把爸妈还回来!”

“你再说一遍?!”

“我就说!要不是你非要过生日,爸妈能大雪天回来吗?不大雪天回来,能被车撞死吗?都怪你!都怪你!”容憬掀不动桌子,于是扑过去,拳头胡乱地往容览头上招呼。

“容憬你想死是不是?”他一边躲一边骂,实在被打疼了,也会还两拳。

容览这段时间,一直在心头强压下的话语,就这么被妹妹堂而皇之地讲了出来。她说的没错,一丁点错都没有。

但他不能承认,他决不能承认,不然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要滚下来了。他只能用愤怒掩盖悲伤,像只浑身的刺都炸起来的刺猬,骂出一些看似气势汹汹,其实无法反驳的话语。

两人打骂太凶,容士诚嚎啕吓得大哭。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爸妈不回来了,每个人都很悲伤。

“你们干嘛呢?!”嘎婆气急败坏地分开二人,“头七还吵架,想让你爸妈升不了天是不是?!”

妹妹急喘着,眼睛通红,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她粗鲁地摸了把眼泪,然后转头跑出家门。

容览愣在原地,讷讷地盯着妹妹的背影。

“傻站着什么!”嘎婆用力扯了下他的手臂,把他扯疼了,“这么晚了,小妮一个人多危险,快去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