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并不止他们两个人,其他待久了的老人看见了,又来劝架,别又闹得多关几天。不能动手,那就只能动口了,正是rapper们最擅长的。

别人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结了什么深仇大恨,但看热闹看得起劲,还时不时点评一句哪个比较精彩。

表演者永远在有观众的地方更来劲,可惜没有纸笔也没有录像机,倒是真的变成了街头最原生的形式,一张口就是一段精彩的flow,除了自己以外,那么狭小的屋子里,可能只有对方真的在听。

徐鸥大概是忘记了,所以,只有陈訾一个人记得。

他忘不掉,于是就变成了怨愤交加。

OG的意思,是Original Gangster,其实意思已经变成了嘻哈圈子里足够牛X的元老级人物。可如果直译过来,那就叫真正的黑帮,会让圈外人皱起眉头。

但这个文化的起源,的确充满了污泥中的不甘挣扎,在枪声、瘾君子、贫穷之中,居然有人试图用一种音乐来拯救自己。

当然,时代变了,现在的hiphop早就没有那么苦大仇深,更多人只是为了兴趣选择这条路,就像陆鸣,他的户头上可能并没有多少钱,但是陈訾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陆鸣或许穷过,但没有真正地苦过。

而陈訾不一样,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并没有一份真正称得上工作的职业。他什么都做,在饭馆或者是网吧,还有游乐场里的玩偶人,总是做不长,有时候是老板不需要人了,有时是他脾气太差,把态度恶劣的客人给打一顿。

又或者是家里的赌鬼来要钱,他把钱给出去了,第二天又开始搬家,搬到父亲一段时间内找不到他的地方去,再去敲着临近店铺的门,问他们需不需要人。

没有积蓄,没有学历,没有梦想,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他当然可以这样活着,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他没什么积蓄,收入不稳定,而住和吃饭就能耗掉大部分的钱,也不够聪明,考不上好的学校。日复一日过下去,某一天也会找到一个和他过着差不多日子的女孩结婚,又生几个孩子出来,他也会变成一个酗酒赌博的父亲,管生不管养,但大概也能活到五六十岁,骂骂咧咧着孩子不够争气。

本应该这样继续下去的人生,出现一个转折点,就够了。

他打工的那个饭馆在商场的顶层,那天他最后一个走,进电梯的时候有些困了,误以为其他人已经按了一层,等电梯门打开,人走出去,陈訾一看,已经到了地下第二层。

走出去的人,正把手上的海报贴在了电梯口的柱子上,写着:FLYING EAGLE FREESTYLE BATTLE 火爆启动!!!!!

下面一行字是:参加比赛者免票入场,最高奖金3000元!

陈訾往外跨了一步,盯着看半天没明白,问:“这什么比赛?”

“这不是写着嘛。”对方指着那行字,“freestyle,就在这旁边的livehouse。”

不是iron mic,也不是地下八英里,只是本地的厂牌举办的battle比赛,因为不那么有名,为了吸引新鲜血液来参赛,他们也是绞尽了脑汁,看陈訾一副有些兴趣的样子,便说:“哥们儿要来试试吗?反正你参赛就不要门票,不管输赢。”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陈訾老实说。

那人说:“你肯定知道的,其实就是嘻哈啊,快使用双截棍!不过我们这个要牛X一点,都是现场直接来的。”

陈訾当然也不觉得唱周杰伦就能拿三千块钱,人家看他一副门外汉的样子,也不再说下去,立刻转换了思路:“或者你来看看现场也行,我跟你说hiphop在国外可火了,现在我们只收二十块钱门票!”

陈訾却只看着那个比赛时间,一周后,正是他的轮班休息时间。

晚上回去,他蹭着隔壁的网,插上耳机听歌,搜freestyle。

他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就一串连环骂人的脏话,现场视频里的观众会满堂喝彩,弹幕里说这是flow,是词句之间的精彩编排,陈訾想,就这玩意儿?老子也可以。

视频里,这边骂完了,那边一直在低着头挨骂的人清了清嗓子,看起来实在没什么气势,可台下的声音却更响了。麦克风传递到他那边,几秒之后,陈訾听到了一段每句都是新得出奇的韵脚,每个词都是爆点,换气短得让人怀疑到底有没有时间思考的回击。

陈訾要后来才知道,那是很多人看了无数次,拿来当教材的经典battle。他只想着,这一段,自己似乎做不到,而那个家伙成为了冠军,名字叫徐鸥。

那一周,陈訾挨了很多老板的骂,而他难得地一声不吭。一周后他去了那个比赛,雄心勃勃想拿冠军,想拿到那三千块钱。

他拿到了三百块的安慰奖。

而那个贴海报的陌生人,拉着陈訾问:“你真的只练了一周?”

陈訾有些烦,他刚才差点以为自己要赢了,但还是没有实战经验,稍微一跟不上拍子,就慌起来,思绪也乱了,立刻被反扑,别说第一了,总参赛人数十人,他连前五都没有。

可是三百块钱也够多了,远比他一天的工资要高,陈訾暂时不想得罪人,老实回答:“一周,学得也不怎么样。”

他其实还是有很多方面不懂,完全就是照着徐鸥的那些视频依样画葫芦,甚至还偷了不少徐鸥的韵脚,有人也听出来了,在下面起哄喝倒彩。

可是这位朋友却在赛后拉着陈訾不让他走,说他有天赋,以后大有可为。

“我是飞鹰的主理人,我叫金曜,你加入我们厂牌吧!”这个看起来不太靠谱的家伙居然说,“曜字有点难,我写给你看。你叫什么?”

陈訾把他的名字写在旁边,那人愣了愣,说:“这也太难认了,要不然你还是取个aka吧,就能代表你特点的外号,比如我就叫黄金蟒。”

陈訾看他一眼:“因为你胖吗?”

金曜觉得这家伙有些伤人:“因为金!黄金!这三千块钱奖金都是我出的,给你的三百块钱也是!”

看来挺有钱,这对陈訾来说是好事。陈訾说:“那我叫……独狼吧。”

“毒王八?”金曜有些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来确认。

看着金曜那张欠扁的脸,加入飞鹰的第一天晚上,陈訾就有点后悔了。

所以后来,陈訾和金曜在这件事情上一直有分歧。金曜觉得自己是陈訾的伯乐,虽然他自己的确能力一般,可是有一双发现人才的慧眼。而陈訾只会问金曜:“你什么时候能为了整个飞鹰的平均水平大幅度提高,退出一下厂牌?鹰都被你拖得飞不起来了。”

“我警告你不要最近红一点就如此嚣张,”金曜说,“也不要登飞鹰的账号去骂徐鸥,我改了三次密码了!好歹人家是圈子里的OG,我上次朋友聚会看到他,都不敢打招呼。”

“老子就是讨厌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提起徐鸥来,陈訾又是咬着牙的样子,“你还想打什么招呼,难道你准备跟他当朋友?”

金曜实在搞不懂陈訾这恶狠狠的样子是要摆给谁看:“你能不能接受一个事实,整个飞鹰也只有你把鹿山当仇人,就因为你表白失败心理扭曲……行!不说了!别瞪我了,大家够给你面子了,绝对没有跟鹿山的人搭过话。”

没办法,飞鹰需要陈訾。陈訾最开始学的是徐鸥,但是也吸纳了更多的东西,迅速在进入飞鹰以后,成为了一个可怕的十项全能,什么风格都被他玩了个遍。陆鸣后来转当制作人,给徐鸥做了不少歌,陈訾没过多久也开始做,他没有业余生活,又年轻得很,有无限的精力。金曜时常睡的时候看见陈訾在电脑前鼓捣,醒来时又被迫听着freestyle的练习,金曜还没从梦里彻底抽出来,恍惚地想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进化了,人类其实是不需要睡眠的。

hiphop圈的beef,来得莫名其妙,却会在某一天,更莫名其妙地消失。

比如金曜原本以为会导致一场大战的舞台,他是个善人,见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流血,所以一演完立刻跑了,在内心祈祷陈訾多被徐鸥揍两拳,以解自己这几年来成日被陈訾嚣张欺压之恨。

可是陈訾不但平安回来,还变得神色古怪,甚至跟金曜说,自己最近这段时间会很忙,没事别来打扰他。

厂牌并不是什么正式的公司,金曜也当不了陈訾这条疯狗的经纪人,他还以为陈訾是接了什么大项目,比如什么牌子的广告歌要忙活,给了陈訾充分的自由,陈訾交出来一首品质优良的新歌。

不是陈訾的,是徐鸥的新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