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压下所有胡思乱想后,安德烈已经备好午饭,正端坐在桌前等她出来。
两人用餐时各自安静,偶尔夹杂了几句闲谈。不过今天安德烈显得颇为心不在焉,时不时看向手机,目光更是屡屡游移,飘忽着落向别处,连饭也未吃上几口。
阮秋秋不免感到疑惑,明明自己就在身边,可他却总想着照片,难道眼前人不及纸上人?
“安德烈。”她垂下眼帘,思忖片刻,忽然开口发问,“你不开心么?”
而对方神思怔忡,视线从挂钟上撤回,“……没有。”
“骗人。”她轻轻哼了一声,收敛表情,“你瞒不住我的。”
一句话似惊雷炸起,赤眸立时紧缩。安德烈愣愣地盯向身前食物,肉丸被他用筷子夹烂,肉糜黏附在餐碟边缘,形成碎块残渣,正如他此刻四分五裂的煎熬内心。
阮秋秋自是不肯错过他的紧张,故意停顿一下,才又缓缓开口:“每次你有了情绪的时候,尾巴总喜欢乱摆,就像现在这样,啪嗒啪嗒的,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不开心。”
话音落下,就见他迅速将尾巴撤回,遁入桌下阴翳中。
“坏习惯而已。”安德烈垂头闷闷答道。
阮秋秋见状,强忍笑意,心里揶揄起他那副淡定的假象。她搁下饭碗,嘟囔着吃饱了,想要赶紧去培育室看看。
安德烈只好动身带她出门,经过昨夜之事,楼下生活区域的电力设施已经恢复供应,暖气充足,再不需那套繁重的御寒装备,一件普通厚衣足以应付。
她对此很是满意,絮絮提起培育植蔬的相关话题,满心希冀着在温室里播种新芽,再经过悉心照料,最后迎来丰收时刻。安德烈见她一脸欢欣期待,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子替她系紧了鞋带,说道:“今天要先筛选种子。”
“筛选?”阮秋秋不解。
“毕竟放置时间太久了,难免会有坏掉的,先得剔除掉才行。”
她不由撅起嘴巴,隐隐有些败兴,但注意力很快又被对方颅后的凸起吸引。昨夜被他背起的时候,她便留意到这些东西的存在,碍于情面没有贸然伸手,可眼下她看着安德烈即将系好鞋带,看着那颗深红色的脑袋即将仰起,竟然被不知从哪里产生的勇气鼓动着,抬手轻轻抚了上去。
安德烈起身的动作猛然一顿,脖颈僵直,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屏息。
在这古怪又缄默的氛围里,阮秋秋努力控制力道,并仔细观察对方反应,指尖擦过硬质尖角,柔软指腹微微凹陷,有种介乎铁质与肉刺间的质感。
于是她逐渐放下右手,扩大接触面积,直到整块掌心完整覆上,才开始缓慢而从容地来回摩挲。
“会痒么?”她绕过角刺,五指顺着蜥人粗粝皮肤滑向耳侧,模仿起幼时抚慰猫狗的动作。
室内暖气令人燥热,安德烈体温愈发升高,被触碰的地方犹如火燎,他却舒服地半眯眼睛,声音含含糊糊:“不痒。”
阮秋秋为之莞尔,问道:“科莫多蜥人都像这样吗?”
她想起从前在市里工作时,也能看见不少蜥人,但他们大都皮肤绚丽鲜艳,鳞甲光滑,身材亦是瘦小,与安德烈全然不同。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算是回复。
安德烈无比庆幸自己外貌遗传了母系特征,而非父亲那张狰狞嘴脸,此刻甚至可以吸引到她的注意,让他获得了意料之外的抚摸与亲昵,哪怕只是源于一时好奇。
他不着痕迹地侧了侧头,试图让两人姿态更加贴近,不想她却抽手退开两步。
对于这份主动示好,阮秋秋反而为之赧然,赶紧背过身去小跑向门口,嘴里催促着前往培育室,因此没有能看见安德烈罕有的失落表情。
离开住房后,阮秋秋紧随安德烈走下旋梯,同时左右张望起来与夜间不同,白日里的景象虽然同样空旷,却格外敞亮干净,显然经过一番仔细整理。
“你清扫过了吗?”她问。
安德烈点点头,他今天凌晨四点起床,不仅重新收拾了温室,还顺带腾空了整个生活区域,只等阮秋秋出门检验。
在结束所有体力重活后,他记挂着那件遗留在卧房的衣服,奈何对方一直未起,房门紧锁着,他不好搅扰,又渐渐有了困意,索性倚在沙发上小憩,直到尾巴传来异样瘙痒,这才遽然惊醒。而当看见阮秋秋手里的那件衣服时,恐惧瞬间笼罩全身,生怕潜藏的秘密遭到揭破,引起她的反感厌憎。
幸好她表现得一如往常,不曾流露任何异样,这才使安德烈放下心来。
身边的阮秋秋不知蜥人心中所想,只感叹他的勤劳辛苦,便说:“可以喊上我呀,咱们一起收拾,就不用那么劳累了。”
安德烈似乎被那句「咱们」所打动,放缓步伐,正想说点什么,却见身边人一声惊呼,蹦蹦跳跳奔向拐角,指着墙面顶端那扇四方小窗,面上难掩雀跃:“快看!雪停了!”
霎时间,青筋顺着额角一路暴涨,安德烈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疏漏。
在这封闭式的白塔里,那扇窗户联通了内外景象。
自他的角度望去,苍穹一改浓重铅灰,云团消散,山峰显露,一派天朗气清的苍蓝景象。
安德烈不喜欢这样的气候,他习惯了晦暗色调,每每凝望穹庐时,总会感受到巨大空洞,悬停压迫在心口处,却令人深陷安宁平和。
而她与自己不同,她是一朵向阳之花,一只晴空飞鸟,永不会扎根在高兰的风雪中。
倘若她因此联系了东区,那谎言必然会被戳破,他们之间的离别将会决绝且无解。
安德烈沉默着不置一词,静静朝她所在挪去。相比于高大蜥人,阮秋秋身形可谓娇小,由于够不着窗口位置,只能费力踮起脚尖,原地反复蹦跳,想要一瞧室外景色。
见安德烈走来,她连忙道:“你快来帮帮我,抬一下我吧。”
可他一手挡住她的眼睛,一手按着她的肩膀,“雪地反光强烈,会伤到你的。”
“就看一眼,不碍事的。”阮秋秋扯住他的衣袖,眼波闪动着潋滟辉光,“或者我们回去拿上护目镜,先去外面看看嘛,我来高兰后还没好好看过雪景呢。”
说罢,便想回屋改换行头,可安德烈的胳臂阻隔了去路,坚如磐石,难以推开。
“你不能去……外面太冷了,会冻伤的。”
安德烈坚守他的固执,使她无法撼动,阮秋秋隐约琢磨出一点蹊跷,于是继续放软语气,裹挟了蜜糖一样的嗓音细细传来,“看看雪景罢了,不会耽误太久,我们在塔外堆个雪人嘛,好不好呀?”
她听见对方喉间发出了熟悉的短促低吼,仍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复。
庞大的黑影笼罩而下,她在阴翳处仰头,足尖上前一步,毫不畏惧地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辖制距离,那张未经脂膏修饰的丰润红唇一启一闭,只听她缓缓说着:“难道你不愿意让我出去么,安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