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去死了。
柏洛斯眼前一阵阵发黑,牙齿不自觉地开始打战,后脊上的冷汗很快将校服的内衬浸湿了。他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一株植物,根茎被斧子一截一截砍断,切口里流出大股大股的黑血。如果有人抬起他的下颔,就会发现他此时的瞳仁扩得很开,虹膜则变成了浓郁的猩红色。
他的身体好像有点不对劲了。
柏洛斯模糊地想着。他神经质地咬着舌尖上的肉,逼迫自己清醒一点,但已经渐渐理解不了所谓的“清醒”是个什么概念。及至地面开始动荡的时候,他才发现事情大条了。
“啊啊啊啊啊!”
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天际,刺耳的尖叫在瞬间的闪光后炸裂开来,音调尖得几乎能撕裂耳膜。柏洛斯茫然地偏过头,看着眼前几个贵族少年惊恐万状的面容,内心有些害怕。但显然对面那些人比他怕多了,齐刷刷地摔进了泥水里,四肢并用地往后挪:“怪物!有怪物啊啊啊!”
怪物?
柏洛斯疑惑地四下环顾,什么也没看见,于是将脖子扭回来。有翼族少主死劲抓着雨伞柄上的鹰头,勉强拾回了一点镇定。他哆嗦着展开双翼,朝柏洛斯怒吼道:“去死吧,你这肮脏的”
然后就被一缕蛇行的黑影砸进了泥地里。两三根白色鸟羽沾了雨水,在风里打了个旋,缓缓飘在了柏洛斯头上。
柏洛斯伸手去捡,那些奇怪的黑影却先他一步将它们摘了下来。于是柏洛斯迟缓地意识到,怪物原来是他自己。
最后一线神志被这个可怕的事实压垮了。
怪物在雨幕里绝望地发癫,身上长出的黑影自残一样向地面重重砸去。周围的一切正在走向瓦解,像一个坚硬的钢化玻璃盒在重击之下渐渐出现裂痕。
无数魔气紧接着从细缝里溢散出来,在轰隆隆的雷声里四下流窜。短短十几秒的时间里,裂痕越来越大,甚至有一只扁扁的史莱姆从深渊裂缝里挤出来,一脸懵逼地在中城学区破破烂烂的路面上弹了弹,似乎很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下一秒就被倒塌的建筑砸成了一滩。它艰难地从缝隙里挤出来,勉强将自己团回了原状,却紧接着发现了自己多了好些同样来自深渊的同伴。
柏洛斯隐约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他用两小片黑影捂住眼,然后继续发癫,将周遭的一切当成一团浆糊胡乱搅拌。
反正已经完蛋了。
反正LIN肯定是不会再要他了。
他永远擅长把一切搞砸,既然这样那干脆就全部砸碎好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觉自己被一双微冷的手从后面抱住了。那双手是凉的,但触感又很柔软,像是在夏天光着脚走进海里,很怕踩上尖锐的玻璃,但实际上只踩到了细沙和波浪。
“怎么一会儿没见你就变成这样了?”
一个很轻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嗓音里带着点无奈,温柔得像是幻觉。柏洛斯浑身一抖,心魂剧震,一下清醒过来。他惶恐地回头去看,却扑了个空。
……果然是假的吗。
柏洛斯鼻子一酸,眼眶顿时湿了。被人辱骂的时候他没哭,被踩碎糖果时他没哭,但一见了这个人,就算是个幻影,他的委屈就通通藏不住了。他用力咬着唇,克制着不要丢脸地哭出来,难过道:“陛下,我,我好像闯祸了。”
“没事。”林疏玉看他没失去意识,略松了口气:“问题不大。”
情况不算很严重,比他想象得好一点,他转过身,先从魔物堆里捡回一群吓晕过去的熊孩子,又从裂缝里捞回一个直吐白沫的臭弟弟。对方可能是发现灵堂那边的他是傀儡,于是跑出来看情况,结果被拍进裂缝里了。
林疏玉之前就奇怪四皇子和魔族从无瓜葛,为什么老皇帝死了不到半年就叛变了。现在看来,估计是被柏洛斯砸进深渊后趁机和那边的高层勾搭上了。对方很可能以为自己这边早就跟魔物暗通款曲,难怪死得时候还挺心有不甘的。
唉,因缘际会,和合而生。细算起来,四皇子碰上他们两个也真挺倒霉的。
林疏玉呵了口气,让冻得有点发僵的手指回了点温,匆匆给值班的侍卫下了几个指示,让他们带人来处理被柏洛斯撕开的深渊裂缝他来得还算及时,撕开的裂缝比当年那次小得多,不出一刻钟就能补好,而且也只放出了史莱姆这种低等魔物,没造成什么特别恶性的影响。做完这一切后,他才腾出手从空间戒指里摸出一瓶魔药,仰首喝下。
隐身药水的药效随之解除,银发美人的身形在柏洛斯面前缓慢地凝聚出来,晃了一下后站定。他也没撑伞,但外套内侧绣了精密的防水咒,因而身上并没有湿。雨丝精妙地避开那些飘散的银发,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离得再近也无法接触。
柏洛斯怔愣地望着他,万千情绪在喉头翻涌。心头那种崩溃的坍毁感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荒凉的绝望,以及淡淡的空茫。
未来一切美好的畅想像琉璃塔一样被突然砸来的陨石撞碎了。自己肯定是失去LIN了,那之后要去哪儿呢?
柏洛斯甩甩头,告诉自己先不要想这些,别错过与LIN相处的最后机会,即使那是幻觉。他用湿漉漉的手背蹭了一下眼泪,正要开口,却被一件温暖的雨衣兜头打断了:“先回去吧,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外面太冷了。”
林疏玉贴心地给人把雨衣披上,往前走了半步,一回头,柏洛斯还是一动不动。对方像木头人一样呆站着,黑影倒是收回去了,只是对他的话没有反应。他微微拧了拧眉,问道:“怎么不走?不觉得这里很冷吗?”
柏洛斯就像没听见一样,泛红的眼珠紧紧盯着林疏玉,下唇被咬得发白。
是幻觉吧。连视觉和听觉都错位了,绝对是假的。更可笑的是,LIN居然没有对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厌恶,还给自己披上了沾着对方气味的雨衣,让自己跟他回去。
有一瞬间他真想相信那是真的,即使对方是要找个私密性好的地方把他杀了他也心甘情愿,甘之如饴。但他很快又在内心无声地苦笑,心想自己也太过痴心妄想了。
可是,雨衣上那种气味又太过逼真了。
对方大约是从灵堂过来的,手上比平时多沾染了一丝焚香的气息,接手时沾在了雨衣上。柏洛斯的鼻子很灵,不用仔细去闻就能闻见。它孤远又清冷,却比雪岭上的白梅还洁净。
他很想一闻再闻,但清楚地知道,已经不能了。
林疏玉被柏洛斯的眼神看得发毛,浑身不自在。他正想把人先拎回去,却听见对方突然闷闷地开口了:“您还是把我扔了吧。”
“?”林疏玉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说,您扔了我吧。”柏洛斯深吸了口气,就像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的嗓音轻微地打着颤,说出的话语却很坚定:“您也看见了,我是怪物,不可能继续在这里留下去了。所以,拜托您,让我走吧。”
两行眼泪陡然从他的眼眶里掉下来,和雨水滚在一起。柏洛斯大喘着气,样子很可笑,眼神却是空洞的,像两个摸不到底的黑窟窿。他使劲擦掉脸上的水迹,大声说:“以后我不想跟在您身边了!这里不属于我,我要回到我自己的地方去!”
“……你在说什么胡话。”
林疏玉将柏洛斯拽了个踉跄。他本想很有王霸之气地把人像小鸡仔那样拎回去,但属实有点低估小柏洛斯的体格,手臂差点被这一下拽脱臼。他揉了揉发痛的手肘,嗤笑一声:“你要是怪物,那我就是怪物饲养员。好了,快回去吧。”
之前被遗落的细节被穿在一起,将答案呈在了他面前
柏洛斯还愣着,懵懵地看着他张合的淡色嘴唇。林疏玉叹了口气,干脆烧了张传送卷轴,把两人传回了他住的地方反正是在记忆里,奢侈一把也没关系,又不用真花钱。柏洛斯本来就沉,再加上两条大翅膀,根本拖不动好吧。
他登基前住在皇宫东侧的宫室里,地段稍微有些偏远,但胜在清净,带回只失魂落魄的小怪物也没人发觉。林疏玉想着对方刚淋了雨,便将人弄进了浴室里,开始向浴缸里放水。
这地方不大,也没有专供沐浴的汤泉,只有一个白瓷浴缸。清澈的水流冲着瓷壁,哗哗的水声和雨声和在一起,像散开的珠串劈里啪啦落在地上。
热气很快蒸上来,雾腾腾地在室内漫开,让林疏玉冰白的面孔也多了几分血色。他划拉了一下水面,觉得水温合适了,便对柏洛斯道:“你慢慢洗吧,我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