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用的。”她别过脸去:“我杀不了你。”

“你难道忘了吗?”他勉强支撑着,朝她露出一个微笑:“我们讨论过俄耳甫斯的故事。”

她一愣,蓦地想起,那还是在他是伊安的时候,他们穿过斜阳下的秋林,他为她采摘树顶甜美的甘棠,于灼灼红叶间低头,悄声告诉她。

真正重生的秘密只有一个,那就是爱者的自我牺牲。

瞬息之间,她悟出赫尔墨斯那天吟唱的咬尾蛇的含义命运之线绝不更改,除非它自我吞噬。

“对准我,母亲。”他再次出声催促她,因受伤而浑身颤抖:“我快没有力气了。”

她窒着气,不可思议看着他。他在血泊中与她对视,笃定地点了点头,唇角现出淡淡的笑意,温柔而鼓励。她不再犹豫,神色决绝地站起身,朝他举起那把长剑。

剑对准的瞬间,他立刻踉踉跄跄起身,咬紧牙关冲向她,仿佛返巢的倦鸟,奔赴死境犹如归回母亲温暖的怀抱

呲的一声轻响,利刃霎时没入他的胸口,直直冲破心脏,当胸而过。猛烈的剧痛蔓延开,他却如释重负舒了口气,倒入她张开的臂怀。

一层灰膜覆盖上他碧绿的眼珠,他呼吸微弱地埋首在她颈间,听到她颤声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抬眸看她,脸庞染着血,目光却仿如长日里无云的青空,明澈而柔和,寂静地将她照临。

“我本来就不应该出生。”

“……也没有必要再说了。”

她胸口骤然一颤,垂下眼帘,轻轻触碰他的头发,将奄奄一息的他搂入怀中。

被死亡召唤就像陷入最初的摇篮,他仿佛变回婴儿,懵懂如初生,依恋地偎在她的胸口。那些疼痛与血,那些战争与仇恨都变作前尘往事,遥遥离他远去,再也无法侵扰;而母亲的气息和抚摸近在咫尺,熟悉而芬芳,叫他不孤独,也不恐惧。有她在,便已经是临近爱的天国,与不死的众神相伴。弥留之际,他意识模糊,神志不清地喊了一句

“妈妈。”

她心中一恸,愈加抱紧了他,眼泪沿颊垂落,坠入他深棕色的头发里。

他断气了。

0119 告别,或重逢(完结章)

他的体温慢慢流逝,四肢变得冰凉僵硬,发丝却温暖如故,耀眼如故,反照着天顶日轮,像打磨到接近透明的金子。她茫然触摸着,感到手中的金光越来越盛。他年轻的躯体和染血的长袍开始四分五裂,像一只摔碎的陶器,变作耀眼的碎片,散落在她怀中。

克丽特愕然,她伸出手去够那些碎片,但它们在她指尖碰触之际顷刻消散,化成星星点点的金尘,随风吹到陡然出现的另一个人手中,变成一条清晰的线。

那人身负弓箭,银发金瞳,望向她的眼眸光华流转,似含悲悯。

“……阿波罗?”她惊诧出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波罗将那条命运之线收入袍袖,回道:“我是俄瑞斯的守护神。”

“那……”

“诅咒结束了。”阿波罗道:“你可以回城邦,不会有人再阻拦你。”话毕,他朝她伸出一只洁净的衣袖,优雅地颔首,如日光淡淡照临:“我送你回去。”

她略一踟蹰,缓缓探出一只手来,握住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和她肌肤相触的瞬间,阿波罗眸光闪动,一把裹住她的手,将她拽起来,打横抱在臂弯间,径自朝前走去。

没走几步,另一道声音阴阳怪调响起:“慢着。”

阿波罗步履不停,脚步加快。身后握着双蛇杖的神明气急败坏赶过来,拦住他:“想不到众神敬仰的光明神竟然如此虚伪,故意在这等了半天吧?”

阿波罗懒得搭理他的无理取闹,闻言依旧继续前行,赫尔墨斯却没放过他,冷着脸过来准备抢人。

“够了赫尔墨斯,现在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阿波罗蹙起眉头:“我能感觉他的灵魂脱离了身体,于是才到此地,并非像你说的早早在此等候。”

“但收走他的命运之线不是你的职责。”赫尔墨斯轻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抢我功劳。”

“这不是你的功劳。”阿波罗说:“反抗命运的是她”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嘘。”阿波罗轻声打断他,垂下银白的眼睫,目光在女人沉睡的脸庞上游走:“别打扰她。”

满腔话语戛然而止,堵在口中。赫尔墨斯幽怨地瞥他一眼,不甘地跟在他身后,愤愤不平、又放低声音道:“一会儿换我,你可不能像上次那样独自享用。”

他们回到城邦,阿尔戈斯的王座终于等到它阔别已久的主人。一切如常,皆按律法办事,或付诸长老辩论投票。叛军情况严重者处死,其余依然作同胞对待。她和大多数长老意见相悖的唯有一样将埃吉斯逐出权力中心,终生不再起用。

至于情人嘛,她也不缺他这一个。

“我给过你机会,埃吉斯,不然你现在只剩下一堆白骨了。”高雅的觐见殿,她手执一枚金黄的甘棠品尝着,意兴阑珊听埃吉斯的自我剖白,还有他那一长串炽热动听的情话。维卡诺坐一旁兢兢业业削皮,心里迷惑女王最近怎么如此喜爱这水果,它并不见得比石榴和无花果美味。

“但您不至于如此无情,好歹让我继续陪伴在您身边吧。”埃吉斯单膝跪倒在她身前,垂头焦灼地亲吻她指上的黄金印戒,苦苦哀求道:“求您,我敬爱的女王。我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有任何不臣之心。”

“好呀。”她轻巧地从他唇下抽出手指,对他眨眨眼,甜美一笑:“如果你当真这么爱我,现在舍弃你所有的财富和地位,抛却你的尊严,以奴隶身份待在我身边,我立刻同意。”

埃吉斯哑然。

良久,他悻悻然起身,曳着一身绣满金线的华丽袍服,匆匆离开了。

没意思。

克丽特懒洋洋从他身上收回视线,仰靠在王宫柔软的镀金椅子上。目之所及,是宝座后的巨幅壁画,一列乐师环抱乐器,或坐或立,虔诚地将自身掷入韵律之流中,领受音乐的洗礼。

……伊安。

她怔怔想到这个名字,又淡淡望向窗外,任由这字词在纷至沓来的景色中远去了。

傍晚,暮色渐浓,灯台已经被奴隶用火炬点燃,光亮如昼。斐洛亚邀她到后山的宫殿行走,此处可远眺风光开阔的原野、渔船夜航的海峡,和灯火灿然的城邦。

他的臂膀先前被俄瑞斯掷伤,落下隐疾,气候湿润时常隐隐作痛。克丽特不着痕迹地避开他这只手,挽住他另一只手臂,头靠在他肩上。

“怎么今天叫我过来这里?”她问:“之前不是在王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