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丽特一旁无言地听着,她毫无气力去深思如何逃跑,只能默不作声听他们发泄对阿伽门农、对海伦的怨恨,对故国的思念与向往。第二天他们把她挪到简陋的木船上,往离岸的岛屿开一部分流离失所漂泊海洋的特洛伊军人和民众驻扎在这里。
海波晃荡船只,腥咸的海风一阵阵扑面而来,她苍白着面孔,手指死死攥着船沿,想呕吐胃部又空无一物。等船靠岸,她仿佛去了半条命,奄奄一息伏在一个士兵背上,在嶙峋的岩石和稀疏的草丛间穿梭了大半天,才终于见到他们口中言传的那位叫墨冬的将领。
他是一个高大而强壮的男子,皮肤被晒得黧黑,亲自走上前来解开她的枷锁,微笑着说:“您没有被磨伤吧身上有痕迹可不好。”
磨伤?他完全把她当牺牲的牛羊一样看待。克丽特紧锁着眉头,平缓了一会儿呼吸,低声问:“您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带我到这里?”
“您应该很清楚,你们城邦带领的希腊盟军对我们特洛伊做了什么。”他拨开衣袖,向她敞露手臂,一道丑陋的烧伤从他手腕延伸到肩头,斑驳点缀着新生的粉肉,鲜艳而破烂:“这是那天焚城的大火留下的痕迹我们的珠宝和财富被你们劫掠,我们的战士、年轻人被你们像牲畜一样宰杀,最后你的丈夫点火把整个伊利昂都烧了您应该很清楚,这样的仇恨,只有阿尔戈斯也毁灭才足以平息。”
“所以呢?”她的嗓音低沉而疲惫:“现在阿尔戈斯已经不归我所管,你们抓我过来又有什么用?”
“确实没什么用。”墨冬耸耸肩:“但可以稍微地,通过杀死您来缓和我们的痛苦,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为什么要放?”
机会?
难道俄瑞斯那里混入了特洛伊的间谍?趁他忙于战事里外串通把她抓了出来?
不行,她必须找个办法把消息传递出去,等人过来救她。
她冷静思忖着,又听墨冬说:“过段时间就是特洛伊被摧毁的日子,您作为祭品献给神明再合适不过。我相信,这能给那些死在希腊人手里的亡魂带来些许慰藉。”
“这太不划算了。”克丽特说:“您并未发挥出我生命的全部价值。”
墨冬一愣,笑了出来:“您可真是一个不怕死的女人,怪不得能当上阿尔戈斯的君主。不妨说说你的意见。”
“如果我是你,墨冬将军。”女人抬眼看他,眼眸在树影下是一种阴冷的、死水般的幽绿色:“会拿我做人质,再叫俄瑞斯过来赎救,趁他不备把他也给杀了。”
“等我们都死了,阿尔戈斯群龙无首,岂不是给了你们入侵的机会。”
“唔,确实是个不错的提议。不过您不会以为我不知道,这位王子殿下早跟你势如水火,断绝了母子关系吧。”他说:“他可不见得会过来。”
她本来也没指望俄瑞斯救她他来了正好可以借用他那众所周知的好运气,不来也能拖延时间、赢得喘息之机。她对这质疑报以一笑:“怎么说我也是他的母亲,您不妨试试看,到时候宰了我也不迟。”
墨冬垂眸凝思半天,突然凶态毕露,伸手抓住她的脖子将她拎向前,恶狠狠道:“你可不要给我耍什么小花招!”
“……我的命在你手里……”喉骨被挤压,她的脸涨得通红,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随你怎么处置。”
男人死死瞪着她,满脸仇恨的杀意。就当她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时,他忽然松开手,垂头望着跌坐在地、大口喘气的她,冷冷道:“算你识相。”
0117 恶名,或荣誉
温暖的春夜,白日战事以大获全胜告终,营地的火炬腾腾焚烧,往磨打青铜矛头的士兵投去光亮。四周的群山依旧沉浸在阴沉的夜色里,模糊成面目不清的巨兽。
卡尔卡斯穿过一众忙碌的士兵,到帐篷里去找俄瑞斯。他正好也在清点武器,投枪、佩剑、匕首摆满整张桌子,被擦拭砥砺得光亮无瑕,没有一丝尘埃。
卡尔卡斯强忍着怒气,注目他淡然自若的神情:“殿下,你真要抛开这边的战事不顾,去赎救王后?”
“是。”俄瑞斯将匕首收入皮鞘中,眼神专注地投于其上:“并不会耽搁太久,很快我就会回来。”
“你太自以为是了,难道不会怀疑那边的人设计什么圈套吗?”
“我知道。”他简短地说:“但这并不重要。”
卡尔卡斯皱紧眉头,看他挪动灯台,照亮那座岛的地势图,脸上殊无忧惧之态这孩子过分相信自己的好运和才能,根本不把险境放在眼里。然而,要知道,诸神总会惩罚这样刚愎自用的人。
他走过去,收起那张画着地图的羊皮卷:“重要的是挽救你与之乱伦的母亲,是吗?”
“卡尔卡斯。”俄瑞斯抬起头,目光幽深地凝视他:“谁允许你这样对我说话的?”
老祭司攥住拐杖,不依不饶地继续劝告:“你是我带大的孩子,现在连我的忠告都听不进去了吗?”
“她毕竟是我的母亲,也曾是阿尔戈斯的王后和君主。”俄瑞斯说:“她不该死在那群异族人手里,这会让城邦蒙羞。”
“你应该清楚都是虚伪的借口,如果不是你迟迟不杀她,现在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虚伪?”俄瑞斯偏头看他,翠眸像两枚宝石嵌在眼窝,冰冷而无生气:“这里恐怕最虚伪的人是你吧,卡尔卡斯。”
卡尔卡斯愕然,朝他瞪目而视:“俄瑞斯,你……”
“你以为我不会怀疑你吗?克丽特的住处就几个人知晓,一一排除调查下来,到底是谁和那群特洛伊人脱不开干系?”
“你辜负了我的信任。”
老祭司后退一步,额头渗出点点汗珠,在那道探究的冷峻视线下,整张脸变得极为僵硬不自然。
“我……我也是为了你着想。”他用拐杖狠狠敲了敲地面:“你舍不得杀她,但我不能留下后患!她只要活着一天,你的权杖和生命都有不保之虞。”
说到这,他不由得暗自埋怨那群失信的特洛伊人,明明他们约定会尽快杀死王后,怎么现在反倒用她要挟俄瑞斯?
“但你不该越过我行事。”俄瑞斯提起匕首佩在腰际,再未看他一眼,只喊了声副官的名字。
“把祭司送到对面那顶帐篷,无我号令不得释放。”
卡尔卡斯未曾想到他如此寡恩少义,脸上顿时失去血色:“俄瑞斯,你……”
“尽力祈祷她不会出事吧,卡尔卡斯。”俄瑞斯冷冷道,伸手掀开了帐篷:“不然,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俄瑞斯连夜启程,带走半数精兵,剩下的继续守卫营地。兵贵神速如果行动,动作务必要快。他们夜渡长河,以松叶为枕席,顺着漫长而曲折的海岸线到城邦的边境。他受冷静的疯狂驱使,仿佛被天后下咒的酒神,不知疲倦地赶路远走。
他反复告诉自己是为了捍卫阿尔戈斯的名誉,不能让前任君主折亡在他们的手下败将特洛伊人手里,这是耻辱,理应竭力避免它的发生。但当他在岩洞里辗转反侧的一瞬间,眼前浮现的,并非唾手可得的王座和权力,也不是流芳百世的盛名与荣耀,而是她作为母亲、以及作为情人的模样。
即便赐予他世人梦寐以求的一切,诸神依旧在惩罚他,因为他最渴望最向往的,早被永恒地夺去了。夜露滴落到他的脸庞,仿佛童年未尽的眼泪,来自一个死去多年的男孩子。俄瑞斯默然坐起身,重重擦掉了它。
他次日正午赶到和特洛伊人约定的地方,在一座海岛的山崖上,只能由他孤身前往,不得携带任何刀剑。山崖陡峻,泥土稀薄,连矮树都没有,放眼望去是一片青茫茫的莎草丛,洁白的野鸽和鹭鸶在其间起落。
他遣那些士兵在山下潜伏好,散尽一身武器,赤手空拳攀上这座险山。
山顶上那群和阿尔戈斯有着血海深仇的异族人严阵以待,一身闪亮的胸铠,长发散开犹如马鬃。他视线越过他们,投到站在最后方的女人身上一个士兵正劫持着她,匕首横在她的脖颈,薄薄的刀刃只要倾斜就能划破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