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瑞斯没再接过矛,目不斜视,专注地望着暗影重叠的山谷,黎明的一线微光沿树斜照,点亮他冰冷的面庞。

“他迟早得死。”他淡淡说。

0112 温情,与仇恨

这场胜仗打得漂亮利落又干脆淋漓,俄瑞斯摘下头盔,露出湿润浓密的鬈发,从一众欢呼喝彩的士兵中走过。他们大声称赞他是福星,是英雄,称赞他肖似称雄希腊的父亲父亲,所有人总对他提他,是啊,如果没有母亲,他理应接过他的王冠与权杖。

但想起他,俄瑞斯并没有任何儿子对父亲的仰望、孺慕的情感,他冷冰冰怀想起孩提时在阿伽门农面前的不安如果举止失当,练习出错,他会和那些成年士兵一起接受体罚,抛掷永远投不完的标枪,直到掌心磨出通红的血泡。

“不许哭!”父亲厉声训斥,用标枪杆重重抽打他的掌心:“不会有国王像你这样懦弱,你远远称不上一个合格的王储。”

父亲当他是王储,母亲视他为仇雠,他原封不动从他们身上继承的不是亲情与美德,而是野心勃勃的权欲,狡诈阴险的谋算。难道这才是降落到他们家族所有人身上的诅咒?或许吧,没什么大不了的。英雄和众神闻名于世靠的不是爱,是赫赫的事功与荣耀。为此,伟大如阿喀琉斯也不得不失去他的生命与伙伴。俄瑞斯的视线循着朝阳升起的轨迹滑落,远处的阿尔戈斯城刚刚苏醒,沐浴在粲烁的金光之下。

这座古老而富裕的都城,已经快变成他的囊中之物。

他回到军营,沐浴后换上长袍,走回营地深处的院落。院墙上探出一两枝待开的蔷薇,缀满晨露,犹如春之女神的笑靥。百花的节日什么时候来到?他恍惚一瞬,想起孩童时,母亲披散着长发,戴上他送的蔷薇花环。

他摘下数枝,不为别的,卧室需要装饰和香气。他漫不经心把花朵聚成一束,步伐都放慢了些许,轻步走过窗前。

里面传来影影绰绰的欢笑声,他止住脚步,偏头望向窗内。

是一个陌生的少女,背对着他坐在梳妆镜前,而他的母亲站在她身后,正亲昵地为她打理长发。

“这样好看吗?你喜不喜欢?”他头一次听见他母亲这样温柔地说话,少女轻轻地“噢”一声,不好意思地低唤:“夫人,我……”

“不用这么客气。”他看见克丽特俯下身,将脸贴上女孩的面颊,又笑了:“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这样的发式。”

这样温馨的场景本不应被他打破,俄瑞斯面无表情上前,推开了门。

门吱呀一响,那少女往后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马上起身,急匆匆从镜后走过来,眼睛望着地上,低低道:“殿下,我是调过来侍候夫人梳洗的。”

俄瑞斯低头望着她,这侍女一直垂着头,辨不清形容,可他莫名有种奇怪的预感,他抬头看一眼克丽特,又垂眸看那少女,沉声道:“抬头。”

女孩不明所以,睫毛闪烁半晌,终于缓缓仰首,抬眸看他。和他目光相触的瞬间,她的脸倏地红了,腼腆地低了低头。她垂下头的那刻,他又看见她脑后,他母亲为她悉心编织的发辫。

她长得和他的姐姐去世多年的伊芙琴有三四分相似。

他默然良久,那侍女惴惴不安再抬头,又看了他一眼,颤着声音喊了句:“殿下……”

“出去吧。”他言简意赅下达命令,她才缓缓舒了口气,步履轻盈走到门后,贴心合上了门。

只剩下他们这对一言不发的母子。

他未向她投去任何一个多余的眼神,自顾自握着蔷薇花,插到红陶花瓶里。女人的手臂从身后伸过来,搂住他的腰身。她蓬松芬芳的秀发,丰腴柔软的肉体,熟悉的几缕花香,驱散了战争的烽火烟尘与血腥气。

他垂下头看她的手,漫无边际思索她又有什么用意她的温柔背后从来都是血光淋漓的刀刃,指向他的心脏。或者,头颅。他早已不抱任何期待。但脸边贴上的嘴唇还是让他诧异片刻,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偏过身,亲吻她主动送来的唇瓣。

至少现在不是阴谋诡计,而是纯粹、如水的柔情。女人纤细的手指抚摸过他的额头,深入到柔顺的棕发中,最终勾住他的肩膀。而他搂紧她的腰,将她抵在桌上,卷住她迎合上前的小舌热切地吮吸。

淡红色的花光拂动在两人身上,犹如杳杳欲逝的薄烟。他们轻喘着分开,俄瑞斯伸出手指,缓缓抹过她红润的唇,纤长的脖颈,慢慢伸到她锁骨下方莹白的肌肤。

她第一次如此顺从地倚靠在他怀里,任由他的手滑入长袍里面。就当他覆上胸乳的时候,她忽然出声打断他,嗓音里透着情欲的鼻音

“等一下,俄瑞斯,我有事请求你。”

欲望的热潮刹那从身上冷却退去,他低下头,天青色的眼眸垂落,不带情绪望着她:“什么事?”

“那个侍女,你见过她了。”她未能察觉他情绪变化涌浮,以为说出来的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请求,跟她去看竞技会相似:“我想收养她,做我的养女。”

养女?

俄瑞斯一怔,当即冷笑出声,否决掉她的恳求:“不行。”

她不解地质问:“为什么?我只是想要有个亲近的人陪着。”

“你的亲生孩子在这里,你收养别人?”他声线一向冷静平和,此刻却带上冰冷的怒气:“尽快死了这条心吧,你只能有一个孩子。”

“你不是我的孩子。”她断然否认:“我不承认!”

“是啊。”他反唇相讥:“我不是你的孩子,是你肚子里生出来的情人。”

温情一刻不过是假象,瞬息之间,他们剑拔弩张,陡然变成想要撕咬对方至死的仇敌。她被他的话气得咬唇,胸口激烈起伏,忽然伸出手,操起花瓶砸向他。

他立即躲过,那花瓶被投掷到地上,瞬间粉碎,那些他采摘半天的蔷薇四散,花瓣七零八落,像触目惊心的血迹。

见失手,她高高扬起手掌,想给他一耳光,但手腕被他一把拽住,摁在脸边,毫无挣动之力。她只能高扬起脸,憎怒交加地瞪视。

迎着她的目光,俄瑞斯欺身上前,沉沉的碧眸阴霾涌动,死死盯住她,毫不避讳展露凌厉的杀意

“母亲,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吧?”

0113 天国,与冥府

克丽特怨愤地望着他,待要出言痛斥,心口却一阵急遽的剧痛。那痛楚仿佛一把尖刀在心脏绞旋,如同前世。她深吸一口气,竭力站稳,但眼前骤然一黑,脱力滑倒在俄瑞斯胸口。

俄瑞斯迅速扶住她,以为她又在耍诈,神色冰冷地垂眼望去。一缕腥甜而温热的气味徐徐传来,他瞬间变得惊疑不定,扣着她肩头将她打横抱起。

她双目瞑息,面色惨白地靠在他胸膛,呼吸颤抖,愈发微弱。红色液体在他雪白的长袍上蔓延,自她唇角淌下,越来越多。

是血。

“德罗斯!”他锐声喊门外副官的名字,那军官当即推门进来,垂首等候他的指示。

“快去叫医者和祭司过来!”

克丽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死了。

总之,当她睁开眼,四周已非人间景象,一片阴森凄惨。恶臭的瘴雾弥漫,幽风与鬼哭声刮过她的裙摆。她瑟瑟打了个寒噤,抱紧肩头,走到漆黑的、冒着咸味的冥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