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鹤是在暗室中醒来的。
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了满墙满屋子的萧元悯,有少时的,更多的是长大之后的。可说长大之后,也不过是十八九岁,毕竟萧元悯死那一年,也不过十九。
萧元鹤坐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这些画,他画技不够精妙,画了无数张,也抵不过他记忆中的萧元悯的模样。
可要是不画,时间一长,他只怕要像他们一样,记不清他二哥的样子了。
太久了。
真的太久了。
“四公子,”他身边出现了一个暗卫,垂着头,神态恭敬,“人找到了。”
萧元鹤抬起眼,直直地盯着墙上的画卷看了许久,轻声说:“二哥,别急,当初害你的人,我会让他们来向你请罪的。”
“你再等一等。”
丰如应在醒来见到萧元鹤的一瞬间,脸色就灰败了下去。
萧元鹤神情淡淡的,道:“丰校尉,多年不见。”
丰如应苦笑道:“四公子。”
萧元鹤说:“我本来以为你已经为我二哥尽忠了。”
丰如应曾是萧元悯的得力干将,颇得他信任,当初那一战,便是他随着萧元悯去的。听他提及萧元悯,丰如应恍了恍神,喃喃道:“……少帅。”
“是我对不住少帅。”
萧元鹤脸色霍然沉了下去,说:“为什么?”
“是我二哥一手将你提拔起来的,没有他,你还在马厩里喂马!”
丰如应低头不言。
萧元鹤看着他,道:“你活着,不远走高飞,这些年隐姓埋名,甚至不惜自毁容貌藏在宁川,是舍不得你的妻儿吧。”
“听闻你的儿子天生患有心疾,体弱,要拿人参养着。”
“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他们孤儿寡母,当初发下去的抚恤银两早就填进去了,你的妻儿怎么还活得好好的,还返乡买了宅子,读起了书?”
丰如应脸色惨白,身子抖如筛糠,扑通将脑袋磕在地上,“四公子,祸不及妻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他们是无辜的……求您高抬贵手!”
萧元鹤语气平静,道:“告诉我,我二哥是怎么死的。”
20
萧元瑞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萧元悯了。
他是被萧元鹤半路诓过来的,萧元鹤道是有关乎九莲教的事想和他商谈,想起九莲教,萧元瑞心中一紧,踌躇片刻还是随了他去。可一道骑马走了片刻,二人出了城,萧元瑞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再想走时就已经来不及了。
他不是萧元鹤的对手。
萧元鹤将他打昏了过去,再睁眼时,入目的就是一块墓碑,上头的萧元悯三字让萧元瑞瞳孔缩了缩。
墓碑前的供果是新鲜的,还有一壶酒,点了香,萧元鹤一身素衣就跪坐在墓碑前,身姿笔挺,修长白皙的手指慢慢地烧着阴司纸。火燎着阴司纸,卷起了细碎的黑灰,无端地让萧元瑞嵴背发凉。
萧元瑞定了定神,开口道:“老四,你想干什么?”
萧元鹤没回头,语气平静,说:“再有三个月,就是二哥的忌日了。”
萧元瑞神情微僵,犹作镇定,道:“是吗?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二哥都走了这么多年了。”
“快吗?”萧元鹤拾起一沓阴司纸放入火中,道:“二哥走后的每一日,我都觉得煎熬至极,尤其是我一想到还未查清害死二哥的真凶,我就夙夜难眠。”
萧元瑞盯着萧元鹤的背影,勉力坐起身,乍听这话,袖中的手紧了紧,道:“二哥是死于海寇手中,这些年你带兵剿灭的海寇不计其数,二哥在天有灵,想来也会心怀安慰……”
话还未落,就听见萧元鹤的一声笑,那笑淡,也冷,“你还没死,二哥如何能安?”
萧元瑞脸色骤变,道:“萧元鹤,你什么意思?”
萧元鹤慢慢偏过头,瞳仁黑漆漆的,神情淡漠而冷静,说:“丰如应已经什么都告诉我了。”
“……那是谁?我不认识,”萧元瑞自顾自道,“老四,再怎么样我也是你三哥,你平白无故把我绑来这儿”
咣当一声,是剑出鞘的嗡鸣声,一把剑抵在了萧元瑞脖颈,如同被攥住了脖颈,萧元瑞一下子没了话,直勾勾地盯着萧元鹤手中的剑,喃喃道:“这是……二哥的剑。”
萧元鹤没有说话。
剑是丰如应自藏身的茅舍下挖出来交给他的,这是萧元悯的随身佩剑,他回来时,剑也一并失踪了,他们都只当是遗失在了海上,没有想到,被丰如应藏了起来。当初随萧元悯出征的战船毁的毁,沉的沉,萧元鹤将战船残骸搜了个遍,也不曾找到萧元悯留下的任何东西。
他缓缓摩挲着剑柄,剑上原本镌刻了一个悯字,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头多了一只舒展羽翼的鹤。萧元鹤见过萧元悯画画,一眼就看出这是出自萧元悯的手笔,兴许是浸了血,雕刻洇着晦暗的深色。即便早已摩挲了千百遍,可再触碰时,萧元鹤仍忍不住眼中泛热,喉头都似堵住了,握着剑的手也微微发颤,在萧元瑞脖颈间留下浅浅的血痕。
那轻微的痛让萧元瑞如梦初醒。他猛地想起萧元悯刚死那两年,萧元鹤固执地认定萧元悯不是简单的死于海寇手中,发了疯一般,非要查个清楚明白。
这么多年,萧元瑞以为萧元鹤早已放下,没想到他竟然还在查这些事。
过去的,早已经尘封的事悉数都翻了出来,萧元瑞沉默须臾,道:“老四,你何必呢?二哥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连父王都不再追究这件事了,你为什么还要咬着不放?”
萧元鹤一言不发。
萧元瑞说:“我知道那时二哥对你多有照拂,你们关系好,可也已经过去了……”
“过不去,”萧元鹤淡淡打断他,“这件事,一辈子都过不去。”
萧元瑞抬起眼睛,看着萧元鹤,青年人眉眼疏冷,嘴唇薄,神情阴郁,透着股子偏执疯狂。萧元瑞陡然想起多年以前的事情。萧元瑞和萧元启他们一道读书时年纪也轻,不信命,更不懂藏锋,非要和萧元启比个高低,要压他们一头,总是惹得萧元启不喜。萧元启跋扈,对他非打即骂,萧元悯见了会拦着,时间一长,萧元启就专挑萧元悯不在时寻他的晦气。
有一回他被萧元启按在地上打,脸也碾在地上,最是狼狈时,他看见了萧元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