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衣上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和淡香,萦绕在鼻尖,梁有今就躺在他的臂弯里,觉得这样似乎太舒服了,他可能下一秒就会被睡意打败然后不省人事。

但他并不想,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这是他最后一次能感受他的温度。

梁有今的四肢已经感受不到外界的触碰了,严重的缺血令它们像是先一步死亡了一般,无法动弹,没有感觉。麻木的感觉从四肢迅速攫住心肺,最后蔓延到大脑。

来游湖前梁有今灌了一大碗重明的药汤,所以在短暂的活力后,他的意识被药效控制,下嘴唇颤抖,瞳孔逐渐失去了焦距,直到眼皮一点点阖上,彻底没了气息。

死亡永远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并没有话本故事中描写的那般轰轰烈烈,排山倒海,它也许只是一缕清风吹过之时,或是湖面的一个涟漪平缓之际,来得悄无声息,却痛彻心扉。

“……”

小孩牵着娘亲的手下船时,他怀里的石子已经剩下最后一颗了,天色将暗,风越刮越大,他奇怪地回头望了一眼,那艘被他扔了船帽的船依旧停在原地不动,“娘,他们不回家么?”

妇女抬头看了看天,似乎快下雨了,她拍拍孩子的脑袋,“别人的事你莫管,我们快回家,你爹爹应该已经在等着了。”

“哦。”孩子点头,牵着妇女的手离开了。

不日后梁府里挂起了白绫。

这场葬礼办得并不招张,梁有今的灵柩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大堂正中,下葬前灵堂点了长明灯,灵柩端部立着一盏油灯,柩前烧香,满堂皆白。

刘姨娘就伏在灵柩旁,几欲哭瞎了双眼。

李兰熙也穿着一身白色素服,被梁成勋一手牵着,她似乎不太喜欢这般沉重压抑的气氛以及这满目的黑白,两双眼睛怯怯地看着,想要挣脱梁成勋的手掌跑出去,梁成勋最后喊了嬷嬷抱了出去。

皇宫依旧宁静得与往常无异,入夜时皇后姚氏正在长坤宫与她的叔父对弈。

不过一会儿领事太监踏着小步快走进来,跪下行了一礼,“参见皇后娘娘,姚大人。”

他被授意起身后走到姚子怡身旁,低言了一句,“皇后娘娘,梁家的那位公子昨日离世了。”

姚子怡愣住,“……死了?”

第45章 四十五章(二更) “情爱,果真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

“是, 今个儿梁府正在办葬。”

太监退下后,案桌对面的男子挪了步棋子,“怎么了?见你神情不对, 发生了何事?”

姚子怡道了句无事, 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回忆起她还尚未成为太子妃之前就认识了梁有今此人, 不,应该是更早,她爹多年前曾是淮德书院的副院长, 她虽不曾在书院习过书,但也随着去过几回, 听过梁有今书院小霸头的称号, 听着某位先生大声谩骂他的种种行径,那时姚子怡觉得此人与自己颇为相似。

以至于后来听闻梁有今钟意于一男子, 而那男子却喜欢着别人时心存不满,又想到, 若换做是她,必然把那劳什子奚嘉宁给手撕了, 而不是违反作风忍气吞声。

她是一个自小便爱钻牛角尖的人,这件事就一直耿耿于怀到她坐上皇后之位都还记着,于是在宫宴上干脆出面替梁有今教训了那奚嘉宁一回。

旁的人都以为她是因为殷林喜欢奚嘉宁, 而她又是皇后才会如此刁难他,可并非如此,他殷林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是承袭皇位,她从未放进过眼里。

可如今, 那梁有今, 居然说死就死了。

姚子怡又想到昔年在书院里一瞥见到的意气风发、自由恣意的少年, 以及后来在皇宫竹林小宛里的身形孤落、眸中寂静的男人。

“情爱,果真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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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来临之际,张家临为期近一年的遣送终于到了头,他一路坐商船回到京城,到时已疲乏不堪,随意进了家酒楼点了桌菜,才吃上几口,无意间听到了旁边一群男子的谈话。

“啧啧,年纪轻轻的就病死了,这不是给家门平添晦气么?”

“不过这姓梁的一死,连太上皇都现身了,穿了一身白衣参加了丧葬,听闻先前还不愿相信,直到看到人的棺椁,这才不得不信了。”

他霎时觉得没了胃口,捏着筷子半晌,最后啪一声放下,起身走到那边询问道:“你方才说,梁家有人死了?”

“是啊,”那壮汉嚷嚷道:“死的还是梁家的独苗,他家可就那一个公子,这不就是后继无人,要断了香火嘛!”

张家临难以置信地问道:“他怎么死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壮汉道:“病死的呗!是几月前,丧葬都办完有一段时间了,兄弟,你这是刚从外地回来?”

张家临在原地坐了许久,而后从衣襟里摸出银两放在桌上就离开了,他仍有些不相信,梁有今死了?那个小混球?他这么大的一个祸害怎么会早亡。

张家临又去了皇宫一趟,左右找了个应当知晓的余陆,把方才在那酒楼里壮汉的话与余陆复了一遍。

余陆就点头,“是真的。”

张家临就愣了好一会儿,“……他真是病死的?”他曾经见过不少病死的人,他们被病痛折磨得面容憔悴,形销骨立,无法见人,他从前从未想过,梁有今会以这般方式死亡。

不都说祸害遗千年么,怎么他这个祸害,这么早就被天收了去。

“他死了,那……”张家临半晌又不知道问什么,嘶了声挠挠头,“那姜越明呢?”

余陆就沉默了,他扭头看向一侧渐沉的天空,皇宫有喜欢桂花的妃嫔,命人在其院子里栽种了几颗桂花树,彼时正好到了盛放的季节,沁人心脾的香味远远都能嗅见,只是不知今年为何显得格外落寞。

许是因为少了位同看桂花的人。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坐在一艘渡船上,怀里用外衣裹着一个早就没了呼吸的梁有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办了梁有今的葬礼,我亲眼看见恕之像是终于回了神,他开始正常地用膳睡觉,就在我们以为他也许已经走出来时,却发现他夜里几乎没睡过,他整日整日地失眠,每日看着还是个活人,实际上浑浑噩噩,变得极度沉默,活着不如死了。”

余陆曾与梁有今说过,担心他走了以后恕之会随他一起去了,梁有今只毫不犹豫地道了句不会,余陆也知晓这世间对姜越明还有颇多牵绊,他不会丢下亲人朋友以及肩上的责任一走了之,可他会很寂寞,并且这份寂寞,是任何人都填补不了的,即便是他最亲的亲人。

“不过斯人已逝,他总有一天会看开的。”

张家临只觉得震撼,“难道,他喜欢梁有今?”

余陆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他抱着臂倚靠在柱子上望着天边,“他其实早陷进去了,自己尚不自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