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故知一愣,见孔文羽跑得飞快,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听他打趣久了自己与款冬,心中竟有了些让他摸不清的感觉。

念及此,他晃了晃头,甩去那些无谓的情绪,但也无端觉得脑袋沉了许多,可这并未影响他继续思虑日后的打算。

县衙那边的流程已差不多走完,就等三日后的堂谕了,有裴昂在中作保,只要他这边不再出什么岔子,款家连同清河村村长里正以及县衙的户吏,都将会被按律惩处,无需他太过担忧。

至于租房一事,县学那头说,倒有一两间房子租契到了期,但租户人家休了农假还没回来,大约到六月上旬时,乡间抢麦收了尾,到那时才能知道那几户人家的打算。这期间十几日,只能继续叨扰孔家了。

最重要的,还是款冬的身体。上午他走时,款冬的状态就已比前两日的好多了,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呼吸脉搏也一直平稳,估摸着今日就能醒,所以这也是他今天刚办完事便匆匆赶回来的原因,他虽担心款冬还是会对他这具身体有什么抗拒反应,但若是让款冬醒来发现自己完全处在一个陌生环境中,怕也是不妥。

款冬身上的伤倒没有什么大碍了,除了体虚要一直慢慢养着外,最严重的还是款冬的脚伤。本来预计六月中旬就能好个完全,也就是季考之后,到那时,刚好他便可放心地住在学舍中,让款冬自己在家中好好生活。

但现在款冬脚上的伤,基本上要从头养过,这样到六月下旬才能完全养好,他倒是无碍,无非是每日在医馆里做完活后,是回家还是回学舍的区别,可对款冬来说,就未必这么轻巧了。

他自然注意的到,款冬的心理状态虽然比从前好上许多,但在面对自己时,恐惧还是款冬的本能,这并不利于款冬心理问题的恢复。

通常来说,这类问题是有两种治疗措施的,第一种是脱敏训练,直白理解,就是需要他尽可能的待在款冬身边,让款冬彻底习惯现在的他;而第二种则是隔离,与脱敏训练恰恰相反,也就是让他尽可能的不去接触款冬,保证款冬可以远离刺激源,这也能让款冬的心理问题慢慢恢复。

考虑到他与款冬的特殊关系,他原本是选择的是第二种方法。首先不说第一种的风险更大,更需要考虑的是,他并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身边也没有专业心理医生进行辅助,所以他也没有把握能保证,他待在款冬身边是让款冬脱敏,而不是更刺激款冬。

而且在他的打算中,他与款冬也没必要去进行脱敏训练,因为就算需要他一直养着款冬,他也完全可以不与款冬住在一起,所以综合考虑下来,第二种方法才是对款冬来说更加保险的方法。

但意外总是会打乱原本的计划,款冬的脚伤让他不得不再多看顾着。

不过,这几日来,他倒是也与孔老大夫谈过款冬的问题,孔老大夫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心理疾病这个概念,但也能体谅款冬的情绪,便提议,不如让款冬多与外界接触接触,让款冬心里不再只念着步故知,这样或许也能缓解款冬的心理问题。

也是刚好,款冬不必再围着村里那点事过活,步故知便与孔老大夫一拍即合,不如让款冬和孔文羽一道,鼓捣出什么东西来,做个小生意也好,一起接活干也好,总之,就是让款冬能靠自己生活下去,这般或许能比前两种方式更加有效。

这世道虽然对哥儿女子当家立户的争议颇多,但毕竟哥儿女子也需生活,也要补贴家用,所以哥儿女子在依靠父家或夫家的前提下,出面做生意的也不算少见,路边的摊铺中也有不少是哥儿女子在买卖。

孔文羽那边听闻后很是乐意,他早想靠自己做出些什么来,无奈阿爷对他并不放心,觉得他总是爱惹是生非,但现在多了个款冬,阿爷便松了口,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不过,这还是得看款冬的意愿,故此事还需慢慢商议。

步故知换完干净的衣服后,便去了款冬的房中。

他这身衣服是从村里带来的,没有自己换洗过,所以还是款冬亲手洗的,上头还存有明显的皂角香。

他还记得六月中旬的季考,便拿了几本经书,在守着款冬的同时也能温书。

外头的雨还没停,只是越下越小,淅淅沥沥的,又啪嗒啪嗒地轻敲着窗。

天气也还很是燥热,竟使得漫进屋的水汽有了氤氲的氛围。

狂风渐止,柔成了一缕一缕的微风,吹动步故知的衣袖,皂角之香从袖中散发而出,丝丝细细地钻入了款冬的鼻尖。

款冬只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突然闻到了熟悉的皂角香,这是爹爹身上常有的香味,也是他长大后常用的味道,仿佛闻着身上的皂角香,就可以幻想,爹爹永远在自己身边。

他挣扎着想要醒来,越是挣扎,吸入鼻尖的皂角香便越浓,但总是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他就可以睁眼看到爹爹了。

忽然,一双温暖手,紧紧地握住了他,一声声“冬儿”“冬儿”在为他引路。

手中的暖意以及声声的呼唤,破开了遮挡在他眼前的重重黑暗。

他终于,睁开了眼。

可面前的人不是爹爹,而是,步故知。

第26章 重影

窗外恰有黑云蔽日,屋内光线暗沉。

眼前的步故知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他似乎面露焦急,关切地看着自己,但又似乎…

一晃眼,步故知却变成了从前的样子,目露恶意,打量着他,唇齿张合间,都是最恶毒的辱骂。

惊惧一下子充斥全身,款冬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半抱住了自己,眼泪瞬间溢出眼眶,垂着头颤抖着:“你回来了是不是,这段时间我都是很听话的,别打我好不好…”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款冬浑身颤抖得更加剧烈,已经睡了三天,嗓子生干生干的,犹如一把剪刀抵在喉咙,只要说话,那尖刃便会毫不留情地划开他最脆弱的脖颈,但款冬不敢停下求饶,即使已经尝到了上涌的血腥味:“咳咳咳…夫君,别打我,求求你,别打我。”

突然,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抬起了他的头:“冬儿,看着我,是现在的我,不是以前的我。”

款冬流着泪,睁不开眼。

那声音一遍遍地重复,一遍遍地恳求:“冬儿,看看我好不好。”

看他,要看他。

款冬急促地呼吸着,汲取着睁眼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看到了步故知。

黑云已经散去,屋内又重新亮堂起来。

眼前的步故知似有重影,而每个重影都有不同的面孔,一会儿是面容狰狞的,一会儿是眼含担忧的。

究竟哪个是你呀,款冬的泪沾湿了步故知的手。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步故知掀开了被子,紧紧地抱住了款冬,为他抚顺背脊:“冬儿,是我,是失忆的我,别怕好吗?”

失忆?对,步故知失忆了,失忆后的步故知没有再打过他了,还对他那么好…

神思一点点回笼,眼前的景象也在一点点清晰,他感觉到了被抱着的温暖,顺着背脊漫过全身,驱赶走了附骨的阴寒。

步故知感觉到了怀中人渐渐不再颤抖,呼吸也平稳下来。

他松开了手,让款冬能够直接看到自己:“冬儿,我没有恢复记忆,不要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