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既然是张三娘亲自领了步故知前来?,于情于理,他还是要给三分面子的:“不必多礼。”又在张三娘的眼神示意下,轻咳了两声,指了指放在案角的一封拆开的信:“这是昨夜送来?的消息,也不算什么机密,你来?看?看?。”

张三娘主?动拿起了那封信,交给步故知。

步故知低头看?去,不过只?一页的信,却让他面色凝重如寒霜,而纸角褶皱的痕迹,也说明张司业在看?到这封信时,定是与他感受相同。

信上内容虽短,可分量却不轻,道是成州那批官员私下筹谋着要同起奏章,参杨大学?士狂放恣意又居心不良,联合自己的学?生,侵夺成州地方官权,恐有?结党营私之谋。

张司业才咽下一口面,见步故知已看?完了信,便不顾食不言:“前些时候杨先生传信给我,说过成州雪灾之事,的确有?些坏了规矩,但实是出于事急从权之考量,若是杨先生不与齐藩台一道控制住成州官场,怕是雪灾将成人祸。”

他再叹了一口气:“其实那时杨先生便叫我留意着朝中的反应,以为都察院里会有?动静,可谁曾想,竟是成州那批尸位素餐之徒团聚起来?攻讦杨先生与齐藩台。”

杨大学?士虽然已远退庙堂,可他素来?积威已久,官名远扬,又深得?今上信任,即使成州一事实际上是出于他的吩咐,可毕竟明面上还是齐藩台下的令,真要论?其中是否有?僭越之处,其实是很难拿捏住的,是故杨大学?士并不觉得?成州这批官员敢拿他如何,也就更不觉得?他们竟要剑走偏锋,抓住他与齐藩台的师生关系大做文章。

因为这实在是,徒劳之举。

今上绝不会因这些这些言论?而真的惩处他与齐藩台。

但恰恰又因此乃徒劳之举,才会让杨大学?士与张司业都重视起来?。即使成州官场内已然是沆瀣一气,可若真是要他们得?罪州内藩台与京城杨府,他们也定是万万不肯,只?要有?一人顾忌到是否会被藩台与杨府记恨,那就不会有?如今联名上书之举。

说明在他们背后,有?人以十足的威势或是手段,压着他们共同做了此事。

而此事虽说明面徒劳,但暗里又确实是在试探或是里间?今上与杨大学?士的关系,即使说杨大学?士乃是天下最得?帝心之人,可终究君心难测,杨大学?士又远离京城,时间?与距离难免会疏远这对君臣的关系。

只?要今上因成州联名上书之事,对杨大学?士起了一丁点的疑心,那么日后之筹划,将会举步维艰。

张司业叹了再叹:“今上自国师之后,最为忌惮结党一事,他们实在是拿捏到了今上的痛处,就算此次今上不予追究,可只?要今上在此事上露出半分对杨先生与杨府的怀疑,那么成州官场的背后之人,定会咬死此处,将杨先生所有?与人相交之举都污为结党。而杨先生又偏偏不在京城,有?口难辩,且今上又最为疑心地方势力……”

顿:“不得?不说,那背后之人着实是有?些手段啊。”

步故知久久不言,张司业也没指望过步故知真能说出一二来?,见状就并不意外,亦没有?苛责之意。

但张三娘始终认为,步故知一定会有?自己的见解,她?看?着步故知,眼中尽是期盼与鼓励:“晏明,你想说什么大可直说,错了也没关系,这里只?有?我们三人。”这便是避开生员预政之罪了。

可步故知久久不言并不是心存顾忌,而是在脑中不断地回想成州雪灾那几日发生的事情,直觉告诉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被他遗漏了。

但那几日实在又是事务繁多,且心慌气躁,又隔了许久,他沉吟片刻,定下心来?,决定将那几日成州发生的事转述给张司业。

大约一炷香后,张司业听?完了步故知之语,还是未找到任何破解当?前局势之法,心底有?些失望,但面上未曾表露,只?是话出疲惫之意已掩藏不住:“你说的事杨先生也大致传信与我说过,即使成州官员已有?操控米价,趁灾贪墨之意,可毕竟他们还来?不及做什么,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把柄遗漏。”

张司业以为步故知想的是让杨大学?士先发制人,上书参成州官员趁灾利己,这样的话,杨大学?士反而是阻止了人祸发生,结党营私侵夺官权之污蔑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就在张司业说出“他们还来?不及做什么”的时候,步故知脑中的迷雾像是被风吹散一般,他眼无焦距正视前方,看?似在怔怔出神,可言语却十分坚定,掷地有?声:

“不,他们已经做了!”

第99章 破局

此话一出, 犹如惊雷炸响,张司业与张三娘心下皆是一颤。

步故知身形颀长,直脊如松, 火盆中暗红的火映入他的?眼, 有些晦暗不明,但却莫名气势迫人。

他拧眉思索着:“成州大雪第二?日, 学生与同窗外出采购*,几乎所有店铺都关了门, 只找到了一家米粮店还开着, 可从一进门,就十分怪异,按理说,米粮店是最不缺生意的,店内应当?备货充足齐全, 但偏偏那家米粮店总共只余有二十来斤米。”

“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些无良商贾有意?囤货求财的?惯用手段罢了, 即使成州大雪未成灾祸, 他们也不会有任何的?损失。”张司业已看了半天有关成州的?文书, 难免有些着急, 出言打断了步故知的?话。

步故知略颔首:“是,起初学生与同窗也是如此认为, 可后来,那店家却十分言之凿凿, 说今日是十倍的?米价,日后便是百倍千倍的?生意?。”

张司业终于明白步故知的?意?思了,可他并不十分认同, 他搁下手中的?竹箸,眉蹙成川:“你的?意?思是, 这店家实在是太过肯定了?”

又顿了顿:“但兴许,那店家也只是想在那时恐吓你以十倍之价买下那些米?”

毕竟事关要如何替杨大学士洗清毁谤的?大事,张司业并不敢轻信步故知现?在毫无根据的?推断。

步故知在一遍一遍回想的?过程中渐渐捋出其中关窍,眼中的?光也越来越亮,甚至压过了眸底红火的?倒影:“不,不是,若是完全是那个店家自己想趁灾发财,那他当?日就不该是只余二?十多斤米在店里,应当?是趁机将?所有储备都以十倍之价尽可能的?卖给?我们,如此‘浅尝辄止’,便能推测出,定是有人命他们统一撤下货物,囤聚在一起,所以,即使在那日米价已经上翻十倍,那店家也不敢多卖。”

他适时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张司业:“而有能力让这些商贾全都听令的?,便只有州府衙门里那群人了。”

张司业猛然一拍桌,震得瓷碗抖动,惹来张三娘不悦的?视线,便连忙又收回了手,轻咳一声:“有理!”

但突然又有些迟疑:“可若是真如你推测的?那般,那店家完全无需多此一举卖二?十余斤米,只需等着那群人安排便是了。”

步故知眸中神?色更是坚定:“这恰恰是让学生肯定其中定有官府命令之处!毕竟事无一万,成州大雪未必成灾,对州府衙门的?人来说,囤货散货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但对商贾来说,却是有实实在在的?折损在里头,精明者自然不会将?全部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那店家恰恰就是这个聪明人,与其等衙门统一安排,不如在不被衙门发现?的?情况下,能趁机多赚一点便是一点,如此,才是商贾本性!”

虽然张司业和张三娘都是第一次听说“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说法?,但都能完全理解其中之意?。

张司业已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十分激动地?看?着步故知,不断地?捋着自己的?半白的?山羊须,连连叹道?:“好,好啊,只要能找到成州州府衙门让那些商贾囤货的?命令,一切问题将?都会迎难而解。”

步故知略拱了拱手:“此虽解局之法?,可若是他们行?事谨慎,那便不会留下文书命令,若想转而找商贾出来作证,一则未必会有人愿意?承认官商勾结,二?则在只有人证的?情况下,那些人还有狡辩是我们教唆的?余地?。”

张司业点了点头:“是,你说的?有理,此事事关重大,牵连的?不仅是成州整个官场,还有当?地?的?商贾,寻找证据未必会那么容易。”

他话有一顿:“想来晏明定是想出更加周全的?法?子了吧。”

张司业也跟着张三娘以字称步故知,说明他已是完全接纳了步故知,或者说是开始信任杨大学士与祝教谕的?眼光了,眼中也不自觉地?流露出欣赏之色。

步故知没?有再卖关子:“学生的?同窗乃出身于东平县魏家米行?,所以,他比学生更加懂得商贾行?事的?道?理。他曾与学生说过,米粮等物,经不起潮湿也经不起高温,若是要保证米粮的?品质,自然要寻专门的?粮仓储存,而州府衙门里的?那群人既然想完全操控米价求利,自然是要将?粮仓掌控在自己手中,而这囤粮运输出入,各家又有多少存货,也需记录清楚。”

张司业连连点头,原先他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是因为他素来只是个文人,只读过天下经书文史,却没?了解过有关商贾行?事的?道?理,但只要将?其中原理吐露半分,他便能立马理解其中之意?:“晏明的?意?思是,只要我们能找出成州州府衙门掌管的?粮仓,并且能掌握粮仓账目或是那段时间他们大规模运粮囤粮的?证据.....”

但话说到此,张司业又有些犹疑:“此事说来简单,可究竟谁能找到这些证据呢?”此人需得既有能力,又要深得杨府与张司业的?信任,他已在脑中不断地?搜罗。

步故知微微一笑:“若是张司业不嫌,学生这里正有一人选。”

张司业看?着步故知的?笑,陡然明白了步故知的?意?思,轻笑一声:“你是想向?我举荐你那个同窗?”

步故知:“正是,在学生眼中,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他既懂得米粮行?当?里的?规矩道?理,身份又不引人注意?,若是让他去调查此事,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张司业原先自然是没?考虑到要将?如此重大之事交给?一小小生员,可步故知确实言之有理,且他们如今的?一举一动定然逃不过时刻盯着他们的?眼睛,若真从京城调派一人前往成州,兴许有可能打草惊蛇,反而陷入被动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