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罗耶在的时候，伏?会感到安宁，就像是沉眠西荒，就像是魂归故里。

那罗耶救了伏?，但是伏?没有对他道谢。

那罗耶给了伏?一颗佛心，但是伏?没有想过还给他。

忽而，一声惊天龙吟响彻耆阇崛山，一条重伤垂危的龙再度意气风发，依旧可以回身转战于三界。矫龙出山，跃于云雾，腾于高空，气吞万里山河。

那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一条龙，桀骜不驯，无法无天，鳞片可承日月之辉。

那条龙俯首看向耆阇崛山，金睛烨然，凝望着山顶上的一尊佛。他们彼此的目光深长，当中或许有诸多情感，或许什么都没有，或许只有在十三万年以后他们才能知道。

最终，那条龙恣意回首，向着重霄而去。

一切的一切，就像那天的箫声一样，缥缈如梦，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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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168.万里无云万里天

伏?一举跃向重霄，他的身躯无比轻快，而且是前所未有的轻快，那些附着在他身上的污浊仿佛一点点地被消融了，就连骨头之间相互冲撞的痛感都好似减轻了许多，他分明只是在耆阇崛山养好了筋脉，却居然生出一种脱胎换骨的错觉。

他许久不曾如此畅快地遨游过，如同鸟归旧林、鱼归故渊，他途经被自己撞断的天闸山，巍峨高山从中被劈作两截，横着倾倒在大地上，远望宛如一尊卧佛，亦途经曾被自己搅乱的双生海，从高空睥睨此海，见浪生一线，不舍昼夜地滚向沿岸。

那些风云分明才过去不久，却让他感到恍如隔世，他俯瞰这朗朗乾坤，日光拂照大地，六合明亮，却万里不见几处人迹，处处是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满目皆疮痍，反观这阳光竟是明亮得讽刺，光明之下唯有死气沉沉。

伏?遨游于云霄，金睛灼灼望着凡间，打量着地上的一切，他已经识这乾坤之大，却尚未怜那草木之青。

从前，他杀天上仙，屠地上人，斩林间妖。

仿佛，他本来就该那么做。

他的心里仿佛有一道声音告诉他，他就该残暴不仁、冥顽不灵，就该任性妄为、不顾世人死活。

如今，那一道声音却消失了，与附着在他身上的污浊一同消失了。

他终于想起了一段遥远的记忆，那真是很遥远，很遥远……也许是几万年前了，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谁，还没有见过自己的样子。他好像只是一团炁，一如这天地本貌，混沌着，漂浮着，清明着，置身于幽暗之中。

可是，有群东西一直在侵啮着他，拖着他下沉，下沉，让他腐烂，变成淤泥。他喘不上气，心里发出哀嚎，希望有人看得到他。然而，西荒却是那么的寂静，连一声鸟叫都没有。

如此过了漫漫上万年，那些东西终于得逞了，它们钻入他的体内，与他完全融为一体，从此他饥肠辘辘，吞食万兽，化身为龙。

可是，在他离开耆阇崛山后，那些东西好像又不知道躲去哪儿了。

具体来说，应是在他吞下佛心之后，他的胃就被填满了，没有再叫嚣着饥饿，没有再催着他吃东西。

难道……全都是因为那颗佛心？

难道是那颗佛心填饱了他的胃，洗净了他身上的污浊，压制了那些侵啮他的东西？难道西荒之所以被六界所遗弃，万年来几乎无人涉足那里，是因为弥满了遗祸无穷的魔炁？难道整个西荒的魔炁其实都宿于他的体内？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他到底是不是魔。

善与恶，佛与魔，原本就是天定的吗。

还是说，或佛或魔，本无定命。

到底是佛心想要改变他，还是佛心想要帮他归于本貌。

如果他不是魔，那他到底是谁。

这些问题充斥在伏?的脑海里，一个接着一个，无穷无尽。在一千多年前，啼野与伏?相遇，他告诉他，你是魔，你的敌人是神与佛，于是，伏?便认为自己是魔。尽管啼野说得没错，因为整个西荒的魔炁都宿于他体内，可是有谁说过，他生来就是一个魔？

伏?横竖想不清楚，干脆不再想下去，无论如何，他都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去做，那便是替雪球寻仇。当初那几个斗胆害死雪球的蝼蚁，他要将他们一个一个地亲手捏死，让他们滚下地府，全都去给雪球陪葬。

伏?的鼻子很灵，他记得那些人的气味，在天地之间到处寻着那几人的踪迹。然而他寻了几圈，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它们。直到他在路过某处时，闻着了一股冲天腐烂的气息，当中竟隐隐约约地掺杂着那几种气味。

伏?忽而甩尾，俯冲而下，向着腐臭气味的发源之处。然而到了那里，他却没有化作人身，还是维持着龙的样子。因为这底下实在过于壮观，若是用双腿来走，只怕走上一天一夜也走不到尽头。

伏?俯瞰着下面，即使他曾杀过数万性命，也还是被面前的场景所震撼。

如果世上真有地狱，应是莫过于此。地上数百万颗骷髅头堆砌得如山高，森白的骸骨纷乱错落地插地成林，皮肉烂成了血泥，头发缠绕在泥里，还有上千具刚送来不久的尸体，有的腰被从中斩成两截，有的四肢被斩断了，他们无一不被拔掉了头颅，全都扔进了骷髅山里，而这里早就成了蛆虫、秃鹫、鬣狗的极乐之地。

毋庸置疑，当初杀了雪球的那几人也一定早就被大卸八块，丢弃在了这片血淋淋的活地狱里。

甚至不必多想，放眼整个六界之中，能做到如此心狠手辣、残酷阴毒的，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啼野。

大抵是啼野一直没有找到伏?，以为雪球和伏?真的全都坠亡于罪渊，正如大家举手相庆、互传喜讯时所说的那样，于是他被激怒了，发动了这一场惨无人道的报复，一年之内屠杀生灵千万，要让三界众生无一活口。

伏?在这尸山血海上缓慢地盘旋着，俯瞰着这惨绝人寰的活地狱，在一众鬣狗兴奋的嚎叫声中，他听到比鬣狗叫声更为凄厉的嚎啕声。

他循着那声音看去，一位老妇人佝偻着后背，白发苍苍，两颊红紫，耸立成了肉疙瘩，身体却枯瘦得仿佛骨头能从肉里扎出来。她扑倒在一具没有头、四分五裂的尸体上，嚎啕得撕心裂肺，重复地喊着：“儿啊啊啊！！我的儿！！！！”

伏?腾在半空，俯视着这一幕，与观音石像前的那一次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能够理解这道哭声。他不曾养过孩子，但是他养过雪球，因此他听懂了她的丧子之痛。

他在空中沉浸地注视着这一幕，不过，由于他的身躯十分庞大，盖住了地上的大半光线，所以老妇人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并且认出了他。他是六界里唯一的龙，没有人会不认识他，而他就是与魔祖啼野并驾齐驱、沆瀣一气的那个孽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