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影游城的谢城主,是他至今所见的,唯一有宗主气候的风修。

没了灵脉,这条路还能走下去么?

哪怕已转作了剑修,他也忍不住几回在长街上驻足,只为看谢泓衣引弓的一瞬间,万千风发,呼啸离弦!

他支起的风障陡然有劲气流转,更澄透了三分,百里舒灵刚轻轻咦了一声,做哥哥的便了然地冷笑道:“这家伙又在做他光复宗门的梦了小心!”

百臂鬼一条手臂轰然横扫,竟正冲着他们而来,那不到火候的风障只怕会立碎当场。

楼飞光腮边硬梆梆地顶起,背后长剑逆风出鞘,耳中忽而嗡地一响,如遭刀割一般,风障都险些因这可怕的偷袭而溃散。

什么声音,这样难听!难道是乐修么?

那条巨臂亦是一震,无限惊怒地反手一扫,铁琵琶被掀飞的同时,那修士踏足其上,身上笼着一层暴烈而炽盛的金芒,手臂一舒,五指拂弦,一串雷霆般的琵琶声灌遍了全楼。

“谢城主还真给他续了弦?”百里舒灵道,忍不住双手捂住耳朵,草木灵气止不住地外涌,“他弹的是什么,伤人伤己。”

楼飞光一怔,双目微微睁大了。

“像是长留境的曲子,好熟悉……”

“也难为你能听得出来,果然对牛须得弹琴。”百里漱奚落道,脸色忽地一变,楼飞光再一次被他掐得闷哼一声,拍开了他的手。

百里漱却顾不得这许多,只是道:“魍京娘子怎么在听?”

楼外淡影徘徊不定,此刻却像受了某种刺激般,发疯涌动,中央的人影不时浮现,仿佛挣扎着辨认着什么。

琵琶声喑哑,听不出本来面目。来衣咦0[37;旧6吧尔伊

闻曲者亦浑浑噩噩,仿佛只有一团隔世而来的执念。

难道说,曲中有什么故旧之情,他要以此来安抚娘子?如果真能奏效……

百里漱手臂忽地一痛,差点被一股巨力活活捏碎了。

这一回轮到楼飞光掐他了,平素端正到木讷的面目轮廓,竟因一瞬间的失控,变得可怖起来,活像是被激怒了的豹子。

“我听出来了,怎么会是这支曲子?”

素衣天观覆灭之日,满城灯灭,冰封千里,雪练为示羞辱,在宫观废墟上吹起这支曲子,封冻的灵脉再没有半点风声,唯有此曲呜呜咽咽,借着灵根天然的感应,传入每一个风修的耳中。

亡宗灭城,毕生之耻,用的却是曾经庆典时的俗曲,既是威慑,也是招揽。

雪害乘风而来,降临这片死地,最终遍及天下。风修不论此后境遇如何,皆默默地咽下了这支曲子,偶有外人唱起,亦无声死于乱风中,后世上再无传唱者。

曲调轻快柔和,甚至流于滥俗,不知者不会为之触动,识曲者只觉激愤难平。

这支曲子,安抚得了谁?

单烽却不知其中种种恩怨。

当年那春风杨柳般的小曲在他脑中回响了无数遍,早已化作了磨不平的执念,哪怕闭着眼睛,也能从指下迸出来。而有了这样洪钟般的铁琵琶,影子不听也得听。

奈何出师未捷,此刻才弹拨数句,已被昆仑奴一手攥住,连人带琵琶往地上砰地一撞,琴头都摔歪了。

再找谢泓衣续弦,却是无望了。

后者身形一淡,大有飘然远去的架势。单烽容他看了半天热闹,自己却沦为滚刀肉,新仇旧怨齐齐翻涌,哪里能轻易放他?遂在击退百臂鬼数臂之余,一把扯过了红线。

谢泓衣抵不过他的力气,愠怒之余,抓起个酒瓢向他头顶一掷:“胡说八道,谁教你这么说话?”

“我说什么了?行了,弦我自己续上了,”单烽抹了把满面的酒水,“那调琴呢?调琴你总会吧?”

谢泓衣眉峰一抬,目光从他手指逼至他面上:“你还要弹琴?简直是笑话。”

“你又没听过,刚刚那几声,试弦而已,未成曲调,我说真的!”

谢泓衣竟当真抬手在琵琶弦上一掠,声音变了调,单烽刚捕捉到一缕难言的熟悉感,他已按停了弦。

“我没听过?长留境的俗曲,三岁小儿也能咏唱,叫怨春凋,你拿它当作宝贝了?”

“他们唱他们的,和我何干?”单烽道,忽而捕捉到什么,伸手去钳谢泓衣的肩头,“你说它来自长留境?”

天下九境,大半已覆亡,西南长留境亦不例外,他脑中只留有一片苍茫覆雪的冰冷印象,此刻却仿佛被撬动了一角,有什么早已遗忘的东西在雪下纷纷惊蛰。

不光是在传说中,在耳闻里。

我好像去过那个地方……难怪当初会莫名吹起这支曲子。

这并不稀奇,他奉仙盟除魔令,又有磨练弟子之责,足迹遍布九境,长留境为素衣天观所掌,素多威仪,却也并非不能涉足。真正令他警醒的,却是自己的记忆。

和谁同行?除了什么魔?见了什么人?即便这些都已模糊不清了,传说中翠幕云屏的长留宫,天下至景,他总该记得吧?怎么除了那一支缭绕不去的曲子,一切都毫无真实感。

难道他早就见过影子……为什么全无印象?

“我终于知道你蠢在何处了,”谢泓衣冷笑道,“情随事迁,过去的事情都做不得数,是喜是怨都不同,你却抓着不放。松手!”

单烽虎口底下的肩胛突地一耸,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脆响,对方竟然是拼着脱臼,也要挣脱出去。

“你跑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楼顶的影子仿佛在梦寐中惊醒过来,惨叫一声,周身乱影爆沸,向着豁口倾泻而出,那黑雾喷涌的一幕仿佛从噩梦中而来,令单烽赤金双目中腾起血色。

血肉泡影!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血肉泡影施展的全过程,看到那些影子怎么脱体而出,变得如刀剑般凝实,向他冲荡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