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雪猊的巨影便在这时掠地而来,通身披雪,仿佛烟云隐隐中的青山,向他倾盖而下。

素白瘦削的手,张弓,搭箭风潮浩荡,雪练成灰!

前蹄腾起的雪瀑直接将他拍到了巨石上,风声呼啸,那是不分敌我的睥睨姿态,碧雪猊踏过乱尸,在雪练化作的冰渣上,猛地勒停前蹄,脚掌下还淌着新鲜的血水。

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足够在冰雪中庇护一方。

他心中一动,像是望见一棵远比自己更高大,枝叶如华盖一般的树,把沉默的影子笼罩向他。

“能动的,贴着山影向东走。”

一句简短的吩咐过后,巨兽越过他。

他迫切地想望见来人。

巨兽嵴背上,一袭蓝衣倾泻而下,外袍介于纱与绡之间,透着淡淡的银光。和碧雪猊的庞然身形相比,谢泓衣实在太过单薄了,单手执缰,面目被一种不着痕迹的力量隐去,异常晶莹脆锐,仿佛每一缕发丝,每一丝衣裳的褶皱,都陡转出灿然光华。

是这样。和想象中的身影有所重叠,又不那么像。

强大却易碎,巍峨而缥缈。

楚鸾回心里没来由地狂跳,带着酸胀的棱角,仿佛神魂中渴极了的呼应,很想扯住面前人的衣角,说上什么,几句话也好

谢泓衣根本没留意他,一手按在左肘上,轻轻地转动着那只银钏。

银钏……

“等一下!”楚鸾回脱口道,等谢泓衣目光落到他身上,这才扯出一个因为冒失而显得腼腆的笑,“它的指爪蹭破了!”

他那时候还没想到,谢霓竟然会是他的兄长。

楚鸾回瞳孔里的碧色急促闪动着,凭他对谢霓的了解,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不难猜到。

要是谢霓想让他乖乖做人,他会答应的只要对方把娘胎里所欠的那一份补上,再也不与他分离。

不料谢霓却根本不问“他们”是谁,抬手一鞭,将灯笼柄抽断在他面上!

“你是什么东西,还要问他们?”

楚鸾回嘶了一声,揉着脸上红痕,瞳孔里的阴冷碧光被生生抽灭下去:“兄长好像很不喜欢我,我还以为你早就盼着我这个弟弟呢。”

谢霓道:“有很多人盼着你。”

楚鸾回立即追问道:“其中有你么?”

谢霓凝立不动,蓝衣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灯笼柄断了,他食指勾着灯,影蜮虫在里头明明灭灭,胸膛以上都是幽暗的,那一只手浸在微光中,玉色生寒。

难道赌错了?

兄弟。

是了,人世间的兄弟情,说不定也如藤蔓相绞杀,土壤以外,可供争夺的东西太多了。但楚鸾回依旧心里一紧,每一片草叶子都尝到酸溜溜的委屈,双臂一展,整个人往悲泉里沉下去,道:“罢了,横竖我们也没什么兄弟缘分。”

话音未落,谢霓忽而俯身,勾着他衣带一角,将他强行拖出了悲泉!楚鸾回终于如愿看清他的眼睛,乍一看像冰湖,却波光粼粼,像有什么极为偏激怨怒的东西即将呼啸而出

原来不是平静,而是一触即溃的隐忍。

谢霓就这么抓着他衣带上的鸣凤回鸾佩,手背上经脉凸出,逼问道:“谢鸾。有那么多人盼着你,你为什么迟迟不来!”来一衣0З7旧6·吧尔1

原来我叫谢鸾。

他不由自主道:“哥哥,你为了等我,吃了很多苦吧?”

谢霓以一种他不懂的目光凝视着他。那双眼睛太过寒亮,楚鸾回却怕里头会沁出水。

不用回答,归人心这一味毒已说出了一切。长留对他而言太陌生了,但他能看见兄长所走的路。幻境里的悲泉不能真正使谢霓回家,但是向前的每一步,都会让谢霓零星拾起二十年来的记忆。

过去和现在突兀地交错,在求与失,穷途与天堑,此岸与彼岸之间,十七岁的谢霓和如今的谢泓衣用同一双眼睛望着他。

就着谢霓抓住他的那只手,楚鸾回终于做了渴望已久的一件事,将发顶深深抵在他小腿上,像溺水者那样攀附着他的哥哥。

虽然……这俩真的不是骨科哈哈哈!

犼的怒目:我看这小白脸怎么绿油油的

第二百零八章 黯黯生

“以后不会了。”楚鸾回笑了一下,道,“哥哥,不知道你信不信,我好像在母亲腹中,就听到过你的声音。有铜铃声,你在祷祝,对不对?你还把手轻轻放在我额头上,那时候我很想出来看看你们,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谢泓衣跪坐在岸边,垂落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触在他面颊红痕上。

“谢鸾。”

楚鸾回的面容都被这一声照亮了,双眉扬起,在他阴郁秀丽的兄长面前,一点点焕发出潇洒明朗之意。长留未曾谋面的孪生兄弟,终于在幻境中重逢,得偿心中夙愿的一瞬间,他的胸廓都被柔风吹破了,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给哥哥。

“我回来了。”楚鸾道,“兄长,说不定我比你想的要强一点儿,能把祸害过我们的仇人,一个个碾成泥。”

他枕着谢霓膝盖,这话也是笑着说的,但悲泉侧畔的林木同时呼啸起来,无尽阴沉中,确有山雨欲来般的威势。谢霓一按他脸上的红痕,他就倒抽了一口冷气,脸颊微微凹陷下去。

谢霓轻轻道:“还不够。”

楚鸾回立即道:“还缺了什么?长留虽回不去了,可你还有影游城,在乱世里也能安宁,也会有新的家。这些日子,我在城里种满了无忧花,是我从天夷境取来的种子,都成活了,也不那么畏寒,等到了花期,满城的金红,花穗垂落,既像宝冠,又像比丘的袈裟,听说在树下能听到佛陀讲经声,或许能让哥哥觉得清净,却又不那么寂寞。哦,季春时候,在无忧花下祈福,是最灵验的。城里不是有很多凡人么?哥哥可以带着他们,把花穗编织成手串,夜里能做好梦,用朱笔在树干上写吉字,能使来年花开更胜。要是把花穗酿成酒……哥哥就把那些不快活的事都忘掉了。”

他说话声越来越轻,梦呓一般,身畔的悲泉鬼道悄然变幻,再听不见凄厉的鬼哭声,唯有枝叶沙沙的轻响,群起呼应,徐徐成风。影游城里,无忧花开了,万千簇金红的花穗披沐着曦光,落花在巷陌里翻卷成赤潮,能没过足踝,等涌到城主府前宽阔的青石池道上,便散作淡金色的浅溪,流光潺潺。

谢霓听到了诵经声,更听到许多人的笑声,不再埋在雪里,而是肆意铺展,使得花枝摇颤。

有花穗垂在他额上,清香漫过灵台,有一只手挽起他的头发,将更多的无忧花丝丝缕缕缠绕进他发间,那个熟悉的声音道:“霓霓,像不像花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