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罗里吧嗦道:“人死了,就会变作死人。”

“废话。”

“有些死人变做了鬼。那鬼里头呢,有些业报深重的,饿得肚子都瘪了,却找不见吃的。就算找着了,它们的喉咙细得像针,不管什么东西吃进去,都会变成脓血,肚子里的饥火就会从喉管里喷出来,就得了个名儿,叫焰口。和尚替他做法事,超度它,使它不再饿得发慌,便叫放焰口。”

小单烽道:“我也会喷火,我也是焰口?”

老和尚哈哈一笑,从破葫芦里倒了颗糖豆子给他。9伍21(Q)群6O283每日文

“从前是,往后或许是,现在还不是。现在你还是个小娃儿。”

小单烽咔嚓一口就把糖豆子嚼了,道:“你拿糖豆子堵我的嘴,是不是放焰口?怕我做小饿鬼,把你胡子烧了。”

老和尚笑眯眯道:“是要请小施主饶了老僧的胡子。”

小单烽道:“没意思,不学。我可没有要超度的人。”

老和尚道:“老和尚渡人,小施主渡己。往后哪一日,碰上什么人,遇上什么事,肚子里饿得要喷出火来”

小单烽道:“那我就一口把他吞了。”

所谓三岁看到老,小孩儿一句玩笑话,却让谢霓心里更加警醒,确实是是眼前人能做出来的混账事。单烽伸手抓着他肩膀,往身边挨了挨,道:“放心,我还是学了的。老和尚诓我,说他小时候放一回焰口,能得一碟子糖豆。”

谢霓奚落道:“你不是爱吃人么,还吃糖豆。”

“老和尚给的糖豆子脆,我能多咬几口,”单烽面上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神色,“后来我才知道,那玩意儿是五百年前的,都快化作石头了。”

他虽不知道这破镜子为什么要照这一段往事,可身周的火势却不自觉地暗弱了几分。

放焰口,渡恶鬼。我能渡得了自己么?来日我会在群鬼哭嚎声中渡某个人么?

前一问他还能漫不经心地抛在脑后,他不怕火,不怕饥苦,天生是做焰口的料,但后一问……仅仅是想起来,一颗心便向无底涧中狂坠,那扑通扑通的鼓动声,是狂野中无望的鼓声,再如何响亮,也摸不着边际。

单烽没头没脑道:“霓霓,你饿了么?”

谢霓睨他一眼。

单烽抓着他,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这会倒不纯是占便宜,他是真心诚意送上去给谢霓充饥的。

小单烽在佛堂里放着焰口,把羲和那些焦枯而死的草木都超度了个遍,连热死的蝇子也不放过,他纯粹是解闷玩儿,没半点儿虔诚之意,殊不知已着了老和尚的道了。年纪稍大点的时候,他被放出佛堂,同羲和弟子一起修行,惹是生非的时候依旧不少,修行天赋又是一等一的高绝,寻常弟子都只有被他一拳撂倒的份儿,照理说是极其难管教的,老和尚那一道紧箍咒便在这时候派上用场了。

每次他一犯大过,便会便舫主丢去慈土悲玄境羲和已是一等一的穷山恶水了,慈土悲玄境压根不是人呆的,泥沼连绵,尸臭漫天,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得成日在没过膝盖的泥潭里跋涉,也不能阖目歇息,泥沼地下都是化作尸魔怨鬼的死尸,保不准就暴起来上一口,鬼知道和尚们是如何在此开坛超度的。

单烽因那点儿超度的法门,沦为了羲和派去长驻的使臣,同和尚们一道超度群魔,里里外外地搬动尸体,念咒念得口角起泡,一身泥浆尸水臭气熏天。跑是跑不了的,不空那老和尚赫然是慈土悲玄境的境主,笑眯眯地使唤他那简直是单烽少年时期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了。他那性子能被压制下去,不空和尚当居首功。

谢霓望着镜中那一团泥人,唇角微微一翘。

“原来慈土悲玄境是这样。”

“不是人呆的,是不是?又脏又臭,连涤尘术都洗不干净,每日吃的都是晒干了的芥麻草,能割破舌头,夜里睡觉,得挂在树上,否则会被尸魔抓着脚拖下去。”单烽诚心诚意道,“幸好长留不是这样。”

谢霓若有所思道:“等我及冠后,能外出游历一月,或许能去慈土悲玄境看看。”

单烽正要问个究竟,忽而心里一动。

没有往后了。

雪害没来的话,将来某天,外出游历的小太子会在泥池里遇到尸体搬运工单某人

第一百九十七章 无畏无怖

长留亡于谢霓的十七岁,再也等不到一场冠礼。

世上也没有慈土悲玄境了。

蚌心镜中这段往事,如流水般飞快淌了过去。羲和种种,一带而过。

镜中人再次浮现时,已是如今的青年样貌,只是眼睛里的锐气更重,是一柄杀伐过盛的长刀。单烽跋涉在慈土悲玄境的泽国中,大步前行间,红莲业火在周身燃烧,炽灯一般照亮前路,尸魔来不及沾身,便和泥浆一起蒸腾成了团团褐云。

如此露脸的时刻,以单烽平日的性子,是要明着暗着引谢霓多看几眼的,此刻却沉默不语,眼中掠过一丝沉凝之色。

他想起来了。那是他踏入长留的真正契机。

雷陵池之变!

雪练炮制了异宝降世的消息,使慈土悲玄境这样的苦行之地,也沦为了修者争斗的恶土。金雷二宗门攻入慈土悲玄境,和尚们渡尸魔是一把好手,可惜曾向泥沼立过不开杀戒的法誓,与人斗就不太在行了。单烽受仙盟之令,驰援慈土悲玄境时,大玄千层塔已失守,不空老和尚舍身将死。

故人重逢,单烽还没来得及放火烧老和尚那一把碍眼的胡子呢,就又受了他一次点化。

这样的残局,原本已无仙盟措手之处。单烽看在那一颗糖豆的面子上,放纵了自己的杀心,率座下精锐,把来敌一路撵回了老巢雷陵池,先废大阵,再射宗主,差点儿将人宗门都踏平了,烽夜刀势最盛处,一刀能挥出数十里业火,十里一重狼烟,赤日黑烟天昏地暗,得了个烽火不夜天的诨名。而这样的烽火,便在雷陵池上连烧三月有余,直到他被舫主勒令召回。

临回舫时,他意外拷问出一则消息在慈土悲玄境兴风作浪的,果然是雪练。伴随着大玄千层塔的失守,塔底刚降世的佛子也失去了踪影。那佛子听说体若琉璃,生来不识五色无味,能容得了佛陀转世,是和尚们度化尸沼群魔的希望。单烽拿脚指头都能猜到,雪练暗里挑拨这许久,为的就是这位佛子了。

单烽专和雪练作对,转头追查这佛子的下落。线索断在长留境外,雪练把人劫去了长留?做什么?彼时舫主催得甚急,他自己又放够了火,于境界上又有突破,只是在闭关修行的前一刻,心中还思忖着此事。

他还不知道长留将迎来怎样的灾劫,也不知道自己的一念执着将会带来什么对他而言,隐于西南一隅的长留,连仙盟都不肯入,八成是什么闭塞又蛮荒的地方,所谓的翠幕云屏,又有多少外人见过?不说定瘴气连天,蛇虫横行,多的是吃人的妖精。

镜中的单烽大放厥词时,谢霓的睫毛动了动,流露出不大高兴的神色了。

“胡说。”

单烽被正主逮了个正着,说不懊恼是假的,干笑两声,啪地把铜镜倒扣过去,却被谢霓轻轻拨了回来。

“你还是去了。”谢霓道。

“我说呢,原来是闭关中途溜出去的,”单烽飞快道,“闻名不如见面,一去才知道传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