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闭目,在影子轻轻泛起的琴声中,道:“这么轻,我听出来了,是是翠幕峰下的絮翻花。”

猜中了。琴声陡转,明明灭灭。

“琉璃光转,从前你的寝殿里也有这么多灯么?”

“很冷,雪势汹汹,你们长留也会在雪中围猎么?你心绪不佳,在生气,为什么?没能射中想要的猎物么?”

“穿街过巷,是风声。陌上杨柳?”

他接连猜中,影子渐渐地不再避着他,仿佛存心斗气,一口气地往下弹。

单烽听过谢泓衣弹琴,技法高妙超然之外,总有些幽幽的心绪。影子弹起琴来,全然不顾技法,那些捉摸不透的东西终于显露出来,琴声湍急,如在乱流中追逐着什么,欢欣、执着、惊疑、迷茫、悲凉、不舍……所有的七情六欲,在无可回头处,最终化作一缕缕锋寒如剑的琴声。

琴声戛然而止,影子一手按弦,似在等他。

单烽唇角一翘,道:“我听出来了。谢霓,你半梦半醒,还……想到了我。”

影子猛地惊起,单烽如有预谋般,飞快收拢五指,虚圈着它的手背,拨出一声弦响。

“现在醒了。”

单乐盲靠甜言蜜语琴挑公主

第一百二十八章 焚心苦

影子的仓促消散亦在单烽意料之中。

他原样坐回了长案边,目光灼灼地盯着墙上那一张空琴,仿佛能看出花来也当真看出来了,他的五感何其敏锐,隔着一堵墙,不难捕捉到寝殿深处的响动。乌发在枕衾间厮磨,发出丝缎那样波光潋滟的声音。谢泓衣大概是披衣坐起来了,银钏轻轻触在案上,铛的一声响。

这一串响动都极其细微,旁人绝无可能窥见,单烽心里掠过一缕难言的快意。

夜观幽昙,不过如是。

谢泓衣就这么坐着,像是刚从梦境中挣脱出来,迟迟没说话。

单烽道:“还是头疼?”

谢泓衣竟然含混地应了一声,只是那点儿迷蒙睡意很快消散了。

“又是你,乱弹琴。”

他语带不悦,墙上便惊起数缕弦影,寒气森森,仿佛无数狭长眼睛向单烽含怒去,换个知情识趣的,早已在迫面的杀气夺门而逃了。单烽却只道:“再睡一会儿,你总做噩梦,我替你守着,保准什么宵小都不敢入梦。”

谢泓衣报之以极轻的一声冷笑。

一抹弦影刷地绞在单烽颈上,一寸寸勒紧了。

单烽眉峰一压,盯着眼皮底下的弦影,呼吸陡然沉重起来。他甚至能感觉到谢泓衣颇为恶意地翻手覆掌,将琴弦勾在指腹间,弹拨着他的咽喉。单烽喉结猛地一滚动。

谢泓衣还道他吃了教训,哂道:“你?当不了门神,只能做吊死鬼。”

“吊死在你指头上么?也不错。”单烽道,“那日红线缠的时间太短,我还很是遗憾。”

谢泓衣拨弄弦影,他就抬手按在琴上。那五指骨节强硬,轻易能覆住大半张琴,却不弹拨,而是包着琴弦,慢慢揉弄着。不知背地里积蓄了什么样的力气,怀着什么样的心思,那指骨棱角不时悍然浮凸,如凶兽潜行在水下。琴只含混地震颤,在他五指压制下,根本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琴动了,弦影也晃荡。

谢泓衣对其中的侵略欲极为敏感,两道漆直的长眉已然挑起,一言不发地坐在榻边,捏诀的五指猛地收紧。偏偏单烽装模作样,只是抚琴而已,无论怎么发作都中了他下怀,颈上的痛楚令他变本加厉地摩挲起琴身来。

“好琴,却还差了点。”

谢泓衣道:“少了你血溅七步么?”

单烽道:“把我勒死了,我阴魂不散,小殿下往后弹的便是我。”

他胡说八道的本事见长,谢泓衣向来听不惯他说疯话,弦影疾掠而出,穿梁过柱,将单烽一把扯到了半空,这才冷冷道:“那你便在梁上吊着吧,阊阖,把琴殿封了,用避火石砌上!”

单烽低声道:“不应当啊,我嘴不甜么慢着,谢霓,我是来为你抚琴的,我当真弹支曲子给你听。”

那张长琴不堪受辱,自壁上惊飞而起,噼头盖脸向单烽砸了下去。单烽却眼疾手快,将它一把抄进怀里,随手拨了两声弦。

“是真的,我儿时睡不着,便听这个。”

他胡乱拨弦,毫无章法,好在记性不错,能大差不离地照搬下来,谢泓衣原以为又是火神悲日曲一类的魔音,不料曲调颇为中正,更有圆融玄妙处,和单烽其人格格不入。

“你听的?”

单烽道:“慈土悲玄境那些老和尚们弹的,说能消除戾气,平心养性,就是让个刺猬听上百日,也能变作受了戒的鸡蛋。我从足月开始听,耳朵都起茧了。用处应当是有些的。”

能让这暴躁火灵根平静下来的,自然不是凡曲。谢泓衣和他相识多年,熟知他的脾性,连他动怒前的微小预兆,和皮笑肉不笑时蛰伏的阴云,都摸得清清楚楚,但出于对火灵根的本能厌恶,他对单烽在羲和舫中那些往事,其实是相当模糊的。

从单烽的自我供述来看,心黑,手狠,同门畏如虎豹,更有众叛亲离之嫌,以一己之力欺压全舫的恶霸行径是少不了的,或许从娘胎降世便会喷着真火倒提烽夜刀追逐众人那场景虽然滑稽,但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只是今夜,谢泓衣听着琴曲,心中漫不经心地掠过一个念头。在很久以前,单烽的降世也是为人所期许的,甚至于为他在羲和火海中,开出一方佛堂。

东北慈土悲玄境的佛修,立誓以身渡化泥沼群尸,大抵是地狱不空势不成佛的意思,轻易不会离境,更不用说跑到羲和替一个顽童诵经了。群①10三起,久留,⑧⒉1看﹤后章

“你气息静了,怎么样,不难听吧?”单烽弹着这么清心寡欲的曲子,人却是神采飞扬,“实不相瞒,我还会引磬敲钟放焰口,只是没什么人找我做法事……倒不是吃饱了撑的,实在是耳濡目染。”

谢泓衣道:“你今夜神神道道的,想说什么?”

单烽以一种劫后余生的口气道:“当初我娘要是多撑半个山头再生我,我可能就是个和尚了。”

谢泓衣对单烽不是从岩浆池里蹦出来一事,表现出微微的诧异。

“你娘?”

单烽噢了一声,道:“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