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寸进尺似的,单烽额前的碎发散落在他颈窝里,那头发天生粗硬不驯,激起细密的刺痛。全天·出文《机器,人①一凌37汣6吧耳一

他忽而想起在翠幕峰上灵籁台听经的时候。他自幼便将风灵力运转自如,如着一袭不染纤尘的天衣,哪怕沉浸在玄理中,神游天外,台上的三千飞絮,也没有一片能沾身。

那是父王第一次对他说很好。

身为长留太子,素衣天观未来的主人,理应身心皆如明镜,既知心性有亏,更应自持以免蒙尘。

单烽不像飞絮。是死咬不放的芒刺,挥不去,绕不开。

够了。

对方只知长留一梦,但他什么都记得。仿佛某种因果深处的诅咒,他二人间的任何一次接近,分明兰因,终成劫难。长留境是这样,白塔湖亦是如此。

“我给过你机会,”谢泓衣轻声道,“昨夜你出城,一切到此为止,是你纠缠不放。”

他的目光落在单烽紧抓他的手掌上,唇角微微一弯,那一笑里却无甚温度。

“我回不了头了,单烽。你要是知道我想做什么,一定会后悔有今日。”

他从单烽的禁锢中寸寸挣脱出来,谁知对方梦中也警醒,才捕捉到那一丝松动,便转而抓住他手腕,双目虽仍紧闭,却从齿缝里挤出字来。

“谢霓!”

谢泓衣哂道:“又做什么梦,你不想醒了么?”

单烽忍受着极重的痛苦似的,一字一顿道:“日悬中天……灵籁……无终,我单烽在此立誓”

谢泓衣意识到他想说什么,脸色微变,喝道:“别说了!”

且不论他是怎么想起来,已背之誓,还说出来做什么?

单烽却更迫近他,抵着他额头,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几乎穿透胸臆,要一字字烧穿他的身体。

“……终我此生道途,倾力以护,绝不伤你分毫。谁要想碰你,先踏着我的尸骨过去!”

这样的誓言,二十年前一个敢说,一个敢听,俱不知天高地厚,再次听到这句话,早已不复当年心境。

谢泓衣侧过头去,冷冷道:“你说谎。”

他已极其不悦,单烽却还敢如当年般半跪着,以双臂环住他,如他座下虎豹,收敛爪牙,伺机盘踞膝上。

那滚烫的呼吸却像矛,丹鼎处泛起的剧痛,让谢泓衣一把扯住对方颈上金环,五指关节皆微微发白。

“你还敢提。”谢泓衣道,“你做到了哪个字?”

他感到空前的疲乏。

和他并肩守城的是单烽,在长留宫灭前不告而别的也是单烽。他虽率素衣天观拼死击退了雹师围城,令王城免于血洗,但以人力撼天,终有穷尽之时,观主合道后,长留再无圣人。在雪灵面前,长留的大阵薄弱得就像一层纸。

唯有以素衣血脉血祭,还于灵脉,方能得到喘息之时。但凡他能撑到新的圣人降世,死局便开出一道生路。快了。那个有着素衣天心的孩子即将降生,只要再给他一天,甚至一夜

这一切因他而起。恶虹降世的错误终于到了弥补的时候。他能从容立下死志,但在血祭前夕,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单烽。

单烽悄然离去后,再无音讯。

或许战死在长留的某个地方,或许是被宗门急召而回。

那天夜里他对着宫殿里的千万盏琉璃灯,如见千家万户飘摇灯火。万千缕灯芯都在朝不保夕中摇曳,灯油如海,慈航难渡,红莲苦蕊。那些晶莹的、璀璨的、灼热的、刺目的……呢喃声、祷祝声、号哭声、悲歌慷慨声……天明后都将不复见。他仅有的一瞬间晃神,是希望单烽能活着。

满城灯辉一夕灭尽。

只有他还活着。

曾经的翠幕峰化作雪窟,他又见到单烽。对方盘坐在层层交错的冰棱中,看不出半点儿火灵根的痕迹,而是披着满身坚冰,像一座古怪的灰白色神像,周身森寒到可怖的气息,正是雪练所独有的。

谁也没有认出对方。谢霓已在雪练的沿途阻截下尽失神智,面对杀不尽的强敌,满怀激愤下,自然是玉石俱焚。

对方被杀意唤醒,僵硬地抬手,五指覆盖着坚冰,在抬手时慢慢消融,露出被冻伤的指尖来直取他的咽喉。

恶战一触而发。

谢霓已是强弩之末,连风灵力都已耗尽,对方竟也是如此,两个修者到头来只剩近身的搏杀,用短刃,用冰锥,抓住一切可趁之机,发疯般置对方于死地。对方身形力气皆远胜于他,手足关节却僵硬异常,接连喷出数口鲜血后,他终于以肘弯勒住对方的咽喉,双目死死盯着那一道恶鬼般的影子。

指尖凝聚起最后一缕风声,如锋利无匹的弓弦,只需要轻轻一拨,就能割断对方的咽喉。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对上那双眼睛。

单烽的眼眶和睫毛上皆是血冰,混沌双目中唯余戾气,闭目,睁目,睫毛上的雪渣簌簌而落。

“是你?”

泄尽浑身力气,只需一瞬。

但在这生死交睫间,一瞬的迟疑足够改变一切,巨力令他轰然撞向冰墙,未及坠地,单烽便如终于抖落了霜雪的凶兽一般,将他横掼在身下。

那是谢霓此生最后一丝软弱迟疑,今日看来,甚至算得上愚蠢。

指间风刃未发。

单烽的右手贯穿了他的丹田,迟来的真火倾泻而出!在席卷丹田的剧痛中,他甚至感觉到了红莲舒展的滚烫蕊瓣,如无数把钢刀般钉穿了他。

就这样死在他手里吧,在覆盖长留的冰雪中,化作红莲下的劫灰。

单烽的誓言未曾应验。倒是他在琉璃灯前无心的祷祝成了真。

单烽活了下来,忘记了这一切,离开长留。

片刻的思绪激荡,令谢泓衣手上的力气不断加重,五指很快被单烽喉口的热血浸湿了,那滑腻的灼烫感令他猛地收回手,却悬停在半空,描摹着单烽熟悉而陌生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