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不是听到屋里有动静,你没事吧?”

青娘斜他一眼:“算你有良心,搀我一把,要吃饺子么?”

男子倒没想到得来如此轻易,一愣之后,连忙搂了她,道:“你还病着,这哪里使得。”

青娘道:“家里许久未开张了,你别嫌乱。抱我过去,我也尝尝肉味儿。”

这话说得男子驴脸涨红,她顺势偎向男子怀里,眼中碧光一闪。

桌上果然摆着一只粗陶碗,素手握着竹筷,款款搅动着,那些红红白白的肉末便翻涌起来,泛起一层寒雾。

青娘挑了一筷子,抹在饺子皮上,柔声道:“啊张嘴。”

男子痴痴地望着她,却忽地醒过神:“青娘,这……这是生的。”

“生的便不能吃么?”青娘道,筷尖轻轻一挑,“吃呀!”

她掌心残镜中,包小林的身影依旧若隐若现,终于穿过顺风东街,来到了东郊的息宁寺外。

他一路上走得极慢,显然不大情愿,单烽轻易便追上了他。

东郊寺并非什么野庙,反而气势极盛,冰河上塔阁绵延,成群白象塑像或坐或卧,殿门里迎面就是一座千手千眼铜塑观音像,仰头都望不见面容,俨然是国寺的气派。

只是前来参拜的信众大多聚在殿外的香炉前,没一个敢进殿参拜的,便显得塔寺格外寂寥。

也用不着打听为什么无人参拜。单烽一靠近殿门,便感到一股极其深重的寒气,整座寺庙都像刚从雪窟里掏出来的,站得久了,身上都会结出寒霜,寻常人根本吃不消,更别说入内了。

倒是那座巨大的铜香炉,因刻了些观音送子的图样,引来不少年少的女子。香炉的铜桥耳上结满了长长短短的彩色丝绦,更缠了许多件小孩儿的袄衫,口中祷祝的,也都是为新生儿祈福的话语。

包小林就立在人群中,两手合十,长睫毛垂着,极虔诚地祈祷着。

单烽听见他说:“菩萨保佑我娘早日去死。菩萨保佑我娘早日去死。”

他毕恭毕敬地磕了几个头,忽地伸手进香炉里,抓了一把香灰,脸上露出痛苦万分的神色直到将那把香灰塞进黄油纸包里,转身就跑。

那味道和青娘房里的如出一辙。

这就是青娘的药?

单烽前踏一步,正要将手伸入香灰中,却听到身边传来女子此起彼伏的笑声。

离他最近的是个年少的母亲,头戴碧蓝头巾,样子颇为娇憨,见他回头,方才低头佯装逗弄怀中的幼子。

单烽道:“你笑什么?”

“你也来求子么?”女子忍着笑道。

“求子?”单烽道,“你的小孩儿是向菩萨求来的?”

女子道:“这里的菩萨最是灵验不过,只要取一捧香灰供在家里,孩子一足月,我们就抱来还愿。”

她抓着小儿手掌,轻轻按在香灰里,留下一个浅浅的巴掌印。小儿天性喜欢掘沙,咯咯地笑了起来。

“菩萨保佑小沙,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女子轻声道,将小沙手腕上的彩色丝绦取下来捆在香炉边,又看向单烽,双目笑起来弯如新月,“鲜少见男子来求子的,是刚成亲吧?”

单烽道:“昨天。”

“昨天?”几个女子都笑起来,言语间也没什么避忌,“那急什么,与其求菩萨,不如求求你家娘子多放你上几回榻吧。”

单烽若有所思道:“有道理。”

第一百零七章 抚顶愿

他听见娘子时,萦绕在眉目间的煞气莫名减淡了几分,把英俊的五官轮廓显露无疑,仿佛终年壁立千仞的一座凶山,忽而间曦光一现。几个女子自己正是与丈夫恩爱甚笃的时候,少不得推己及人,偷看他几眼,低声说笑着。

单烽深觉莫名,刚一眼扫过去,几个女子便各自噤了声,装作眼观鼻鼻观心地拜佛。

小沙娘更大胆些,仍旧笑着说:“郎君要讨娘子欢心,无非是多笑笑的事。”

单烽道:“他自己就不爱笑。”

小沙娘道:“那郎君不爱看他笑吗?”

单烽破天荒地被问倒了,心驰意动了一瞬,又听她打抱不平道:“男子不露声色是更有威仪些,但放在夫妇间难免吃亏,谢城主那样好的人,听说被个轻浮浪荡子败坏了婚事,无非是能甜言蜜语些,你说可恨不可恨!”

“他凭本事抢的亲。”单烽道,“这半天工夫,都传成什么样了?”

小沙娘自己说得兴起,怀里的小沙却不安分起来,探出半边身子去抓香炉边的彩绳,她慌忙兜了一把,鼻端恰涌入一股恶臭,连无火香都压盖不过,像是从香炉底下传来的?

“什么味道?”

话音未落,只听啪嗒一声响,一大滩滴血的猩红肉块从香炉底下弹射而出,半空中不断拉长,直到化作一张足有半人宽的血肉毡毯,向母子二人扑来。浓烈的腐臭中,她甚至能看到上头密密交织的鲜红肉糜,如活物一般翻涌,毡毯中央不时深深凹陷又拱起,活像是要一口吞下什么。

更令人惊骇的是,它所笼罩之处,地面应声崩开数十道深阔的口子,纵横交错,如被看不见的刀斧噼砍一般,她几乎感受到了袭来的剧痛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不行,她不能躲!

小沙才刚足月,还没向城主赊过恩典,不通形影互换术,哪里能挨得过这怪物的扑击。哪怕她的影子已剧烈摇荡着,要将她拖往地下,她依旧紧咬牙关,在那一瞬间拧转了本能,用单薄的身体死死搂住小沙,不露半点儿空隙。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斜刺里冲出,竟一把抓过数百斤重的铜鼎香炉,轰地一声,将血肉毡毯迎头拍进了地里。四条鼎足更是直插至底,又结结实实地一碾,霎时间血肉暴溅了数尺之高。

单烽单手抓着鼎耳,自然被血泥溅了一身,他自己丝毫不觉此举残暴,只是单手按鼎,感受着鼎腹底下传来的剧烈冲撞。刀剑噼砍声穿透了厚重的铜鼎,声势密集如暴雨,力气之巨,就连附近的土层都如巨蟒般拱起翻转,他的五指却纹丝不动。

噼砍声终于消散了。

单烽抓着铜鼎,抽出它被染成鲜红的四脚,抛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