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远了。
但炼影术的传承,却并未因此断绝。偏偏就是那组缑衣太子驾鹤图,浮现在离冰面最近的位置。陶偶受他蛊惑,曾携他一部分影子来此探寻过,钻出了一方冰窟,壁画便在其中,被冰层灿然晶莹的折光照亮一角,丹砂朱漆清晰可见。
和年少时看过无数次的别无二致。他的先祖缑衣太子,仍然衣袂翩翩,驾青霄白鹤腾于薄云中,沿悲泉鬼道而回长留,说不出的轻盈潇洒。
这组图画的是缑衣太子朝叩天上仙阙,暮回长留帝所,穿插以宫中焚香夜读,途中提灯引渡群鬼等种种轶事,首尾相连,使人仿佛亲眼见其见到太子当日起居。在长留沦为废墟的今日,他仍在另一方毫无挂碍的琉璃世界中,自顾自地,悠悠历得一日日闲暇。
冰光照不到的地方,谢泓衣的目光却微动。
变了。
寝宫长案上的千盏影青覆莲座烛台,灭了一盏。一盏薄纸灯笼取而代之,搁在案上,上有三个娟秀小字。
梦灵官。六巴五零五七玖六玖
这盏灯笼候他多时。
继问影、熔影、炼影之后,照面之际,新一重的炼影功法梦灵官便透过灯笼源源不断地冲入他识海中,无尽玄奥的呓语,纠缠不死的执念,不甘、懊悔、怨憎、嫉恨……俱透出血海般凄厉的红光,在灌注的瞬间恨不能将他的神智撕碎
谢泓衣再度肯定了自己的念头。
这套功法必是某位疯癫大能所作。游荡世间,到处施加蛊惑,最终主动找上了他,推着他在穷途末路之际一步步修行下去。用意阴沉,图谋叵测,在他踏上修行路之初,已如森冷巨蟒般缠绞在他身上。越来越沉重的窒息感,一眼望得到头的绝路,却如世上任何一种利诱一般,为他开出了无法拒绝的报酬。
炼影是熔影为刀,操纵死物之术。
梦灵官操纵的却是活物。把活人制成影傀儡,收在影中,任凭心念驱使。巧加运作,甚至能在对敌时,勒令对方自戕,其种种邪异处,令人不寒而栗。若真能以此得道,修成的也不过是尸位神一般只知贪婪杀戮的邪物。
但真正令谢泓衣背后生寒的,却是……他已在无意识中用过梦灵官了。当年,丹田经脉被洞穿前的一瞬间,他曾拼尽最后一丝余力,要置眼前的敌人于死地,心中不无暴虐地涌动着那个念头。一定要在彻底力竭前,杀了眼前人,做成傀儡,埋进永世不见天日的影子里,充作刀兵来杀人!该如何做,一步步清晰地浮现,鲜明到堪称蛊惑的地步,直到他先一步认出了单烽。
阴差阳错,偏偏是单烽。
一念之差,一时思退,永坠无间。
当时他还没经历过熔影,更未修行过任何一种傀儡法,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念头?
但那样的事情,依旧发生了。
出白塔湖后,受真火所袭,他有无数种施展血肉泡影的方法,偏偏却操纵了单烽的右臂。
来自炼影术的声音,和他那些冥冥中作出的决断融为了一体,那只无形之手,早已伸进他识海深处。
影傀儡。他又何尝不是一具影傀儡?执念……欲望……憎恨……千丝万缕,从来也斩不断!
神智归位,谢泓衣霍然睁目,那盏薄纸灯笼不知何时自壁画中浮出,被他提在手中,与衣袖齐翻涌。
灯笼中一团绯红雾气,伴随着细微的振翅声,正是他曾在悲泉鬼道中见过的,在沉沉死气中发亮的影蜮虫。
灯笼的光芒,被他睁目那一瞬间的心火,生生压灭了。
“前辈费尽心思,引我修习炼影术,到底在图谋什么?”
有道极为空灵的声音,就在他识海深处,以长留俚曲般的曲调,曼声哼唱着几句话。
“我今频频……梦灵官。梦魂何时归帝所?”
帝所是长留宫的俗称。
“你和长留有很深的渊源,所以才找上了我,”谢泓衣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那个声音自顾自地哼唱良久,直到渐渐透出癫狂之态。
谢泓衣极为耐心地等待。
他已意识到对方并无肉身,只是壁画上所附着的一缕残念。
壁画上,连枝烛台中剩余的九十九枚鲛油灯芯齐齐晃荡起来,仿佛有人在暗处叹息。
灯笼长明不灭时,你便知道了。
影蜮灯长明不灭?万念俱灰之时?
这回答有如诅咒。
但在灯笼前,他却没有丝毫退意。
和梦灵官的传承一同涌入他识海的,果然是他无法拒绝,甚至能为之舍弃一切的东西。
长留。
他身为太子时,守不得,也留不住。
作为报答,你能带走长留宫。将它藏在无人能见处,再无风雪可侵凌。只要你……和它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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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风雪如磐
梦灵官的修习极其耗时耗力,他因此长驻在长留境。为了有个落脚处,他以炼影术加以牵引,将那一间静室清理出了大半,辟为洞府,冰下取出的吃食,竟还是新鲜的,留有余温。
一切都凝固在了灾降的那一刻。
修行之余,他难免向静室深处望去。
冰墙后供奉着历任观主的玉牒名牌。观主身为宗亲之首,虽出世静修,却大多保有太子之名。以缑衣太子为首,长明灯烛绵延,一直到泓衣太子为止,千百年辉煌悉聚于此,却又横断在他面前。
隔着冰层,他甚至看到了一对替自己看守长明灯的小童,一坐一卧,手持松枝麈尾,面上血色鲜润,睡着的那个微微撅嘴,睫毛都根根分明,仿佛下一瞬便会揉着眼睛醒来。
和白塔湖那些冰尸不同,冰下的一切,都透着邪异的生命力,蛊惑着他打开这扇尘封的大门,让一切再度流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