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从紫薇台里逃出来的。本来赌钱这样的小事,挨一顿鞭子就能了事,他也没当回事,只等着金多宝来捞人。

在等候发落的间歇里,他却意外听说白云河谷的血案有眉目了,弟子们身上的雪凝珠被人动了手脚,要查起来也容易,这一批雪凝珠从锻宝楼出来,分发到弟子们囊中,经过谁的手

红鼻牛当时就知道不妙了。

这矛头不就直指向他么?

作为锻宝楼的掌事,弟子们外出时领取的法宝,都得经过他的手。他手脚不甚干净,常常找借口把雪凝珠扣压在手里,租给底下的小宗门,等舫里弟子们急用时才拨下去。雪凝珠的岔子出在他手上,实在是百口莫辩。

师尊不在,紫薇台绝不会轻饶了他,不行,得跑!

他逃出去找那些小宗门兴师问罪,以求能查出些什么,戴罪立功,可一不留神就中了雪练的奸计,因此受尽折磨,就连求死也不能。

“师尊,师尊,救救我!”红鼻牛双目淌泪道,“您想想法子,徒儿不愿再做牲口了。”

金多宝道:“你糊涂啊,紫薇台又怎么了,有什么事老子保不住你?事到如今,你的肉身还在么?”

红鼻牛当然知道他的意思,肉身中了邪术,尚有破阵的可能,可若是肉身被毁,眼前寄托在牛身上的便只是一缕残魂罢了,即便强行剥离出来,也是死路一条,说不定又被摄回了畜生道中!那投胎转世时被活活碾碎的剧痛还在眼前,他脑中混沌,像是被打碎了,又被强行捏合在一处的,这一切无疑指向了最差的结果。

可即便如此,金多宝也能救得了他。

红鼻牛脱口道:“夺舍!不论是什么人,我只要一具人身”

金多宝的面色猛然一沉,那张白嫩如婴孩的脸上因此沟壑丛生,竟像在一瞬间衰败下去。

红鼻牛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可话一出口就已经迟了,金多宝宽厚的双手如烙铁般按在他颅顶上,带来惊人的灼烧感:“那是邪术!逆天而行,够损你八辈子功德的,你从哪里知道的?”

“邪术?”红鼻牛咬牙道,“那是你自己用的,你替薛云夺过舍!”

金多宝半晌无话,从鼻腔里喘出一道粗气:“他告诉你的?”

“用不着他说,他背上的胎记,我在古阵残箓里见过,那是夺舍印。师尊你入舫前又有那样的名头……”95②1群60②群83每天文

金多宝的神情变幻,更坐实了红鼻牛心中的猜想。火貔貅的来历称不上隐秘,昔年他作为阵修拿钱办事,没少酿成祸事,抵得上半个魔头,后来受舫主点化,说是改邪归正,弃阵入舫,却也没少见他鼓捣阵法,因此平时虽笑脸迎人,却总令弟子们心生畏惧。

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师尊手握夺舍邪术,都免不了心生忌惮,唯恐哪天这一身的修为就拱手让人了。红鼻牛也为此胆战心惊过,直到他再一次壮着胆子验看了薛云背后的夺舍印,方才意识到不对那一方夺舍印,是早已用过的。只有被用过的阵法,才会化作形如古篆字的赤红胎记,随着年岁不断消减,反过来推算时间,正是薛云拜入山门的时候。

也就是说,所谓的“薛云”,根本就是一缕来历不明的游魂,金多宝替他夺舍,让他坐拥了上乘的火灵根天赋,又对他百般纵容,任他横行舫内,怎么不令旁人眼红?

为什么?金多宝为什么要替他做到这种地步?

金多宝叹了口气,瓮声道:“你……我与他有一段因果。”

“又是因果!师尊,你当初收我为徒时,也口口声声都是因果,他可以,我就不能么?师尊,你看看我如今的样子,只能托生到畜生道里,一世一世地当牛做马,我记不住了,很快就要忘光了,师尊!”

话音未落,金多宝便松开了他,让那未尽的哀求重新归于意味不明的嗥叫,唯有腕上一串十八子的玉髓珠,丁零当啷地触在他额上。那些珠子大多颜色不纯,飘满了浮絮,唯独正中一颗泛着如血的赤红。

“你瞧瞧,我们师徒间的因果,已经偿完了,哪能到逆天改命的份上,”金多宝拨算盘似的盘了一通珠子,捏住了其中颜色最淡的一颗,那几乎已是灰扑扑的石玉了,稍一用力,便化作了齑粉,“师徒一场,我也不想哪天烤肉的时候碰上自己的徒弟,这样吧,元贝啊,我助你一臂之力。”

他是断不可能替金元贝夺舍的,也没有逆转生死的本事,要想令金元贝摆脱畜生道,却并非全无办法。

白云河谷上空,星汉夜悬,悲泉鬼道就在肉眼难寻处静静流转。

金多宝动情道:“元贝,投胎的时候跑快点,来世生在富贵人家”

话音未落,他的右手已抓着一只极精巧的镜匣,用力一抖,一蕊黑红色的火星腾跃而出,周身的聚寒阵立刻猛烈动荡起来,被极速飙升的热意逼到了碎裂的边缘。

“他奶奶的,这么多年了,还这么凶?”金多宝吓了一跳,一把合上了镜匣,火星萦绕在红鼻牛身周,火势吞吐,翻作一朵巴掌大的红莲。

红鼻牛连一声惨嘶都没发出来,便如被烧化的白蜡一般,飞快消融下去,周身黑气翻涌,令火莲越烧越烈,重瓣在血雨般稠密的红光中怒绽。

“再忍忍,身上的罪孽烧光了,清清白白的,一准入不了畜生道。”金多宝道,一面奋力维系聚寒阵,一面忍不住去瞥小还神镜。他方才言及师徒间的密辛,一把截断了小还神镜的投影,这会儿却大为遗憾,没能看见单烽的脸色。

这玩意儿单烽必然日思夜想,做梦都是怅然若失。

红莲业火。

这一点儿火星是单烽早年赌输在他手里的,动辄喷发,半点儿不听使唤,如今终于派上了那么点用场,红莲业火以平生罪孽为引,本来是奔着令魔物灰飞烟灭去的,眼下这点儿分量,拿来超度红鼻牛再合适不过。

可惜了,要是能让单烽看着这最后一缕真火就此烧光,还是为了他金多宝的徒弟,不知该有多解恨。

红鼻牛在业火中伏地不动,哧哧地化作白烟,金多宝心有不忍,将心思全移向维系阵法上,雪凝珠抛了满地,双手手诀翻飞,非但没能压住冲天的热气,反而连面孔都被熏得赤红。

操,单烽这小子吃什么长的,真火这么旺!

第七十六章 暗云秋雨生

不对啊,就这一团陈年老火,能逼得他这样吃力?

金多宝意识到什么,猛地回过头去。

果然,黑衣道人的身影悄然掠到了山石后,紫薇花枝斜负在背后,虬枝黑沉如铁。

他就这么闷声不吭地站在阵法外数步的地方,也不进阵,丹鼎处热意暴烈,山石上的积雪转眼化作了沸水,这么一座火炉在一边杵着,和红莲业火两头夹击,这聚寒阵能顶得住才是见了鬼了。

金多宝脸孔抽动,忍不住道:“燕紫薇,你到底在干什么?”

燕烬亭冷冷道:“躲着。”

这小子怎么好意思用这么泰然自若的口气说这种话!

他布下的雪海藏舟阵,既能聚寒隔热,也有极强的匿踪之能,要在谁面前显形全随他自己心念而动,这才能在雪牧童眼皮底下施施然地烤火。偏偏燕烬亭比旁人多开一窍似的,这都能摸上门来,一手祸水东引,逼着他开阵放人。

金多宝道:“八百里白云河谷啊,你偏要往这儿挤?”

燕烬亭道:“对。”

“我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