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生……”吴月华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倾过身子险些从床上跌落,柏黎云赶忙双手揽着她的肩膀,帮她起身做好,看着她眼里的光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厌弃的眼神。

柏望生是他父亲的名字,吴月华朦胧之间在儿子的身上看到了丈夫的影子,他们都拥有坚毅的五官和高挺的鼻梁,连深邃的眼窝都像是一比一的复刻版。

“你来这干什么……”吴月华看清楚是柏黎云,把眼睑垂下掩盖失落。“你应该知道我不想看到你吧。”

柏黎云坐在凳子上,翻了翻抽屉里有一个苹果,转身问邻床借了把水果刀,边削皮边回答:“您都这样了,就忍忍吧。我知道你看着我烦,可这世界上您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哪有妈躺在医院里儿子还不来伺候的道理。”

“我不需要你伺候。”吴月华的情绪激动,抓起枕头朝柏黎云砸过去。“是你害死了你爸,是你报的警害死了你爸!你滚,你滚回去。”

柏黎云把削好的苹果划成小块,认真地去掉苹果核,把刀收好以后压着声音说:“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但我给他报仇了不是吗,我爬到那个位置把当初害他的混蛋都送进了监狱,他们都判了死刑,每一个人都到地下去我爸了。”

“我哪里做的不好,哪里做的不对?我为了更像个小混混,抽烟打架包小情人,我让自己变成了一个人渣,我造了那么多的孽就该去死。”

“可是你干嘛救我啊,你干嘛帮我打无罪辩护啊,你干嘛把我爸留给你的房子都卖了去给我请律师啊。”

“妈,你就该让我死啊,六年前你就该让我死啊!”柏黎云紧紧地抓着吴月华的手,头埋在床单上,肩膀不住的颤抖发出无声的呜咽。

“我这样的烂人,杀了那些魔鬼以后,怎么还没下地狱呢?”

包里的手机收到了一条讯息,发件人是沈燕青,信息的内容平淡无奇,他说:“剧组还有一个多月杀青,到时候我去陪你。(微笑表情)”

第四十四章 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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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黎云去开水房接水的时候,又接到了沈燕青的电话,他心间那口气一直堵着,铃声持续了无数遍也没去接,沈燕青又开始发信息,于是整个过道上全是从裤兜里传出来的滴滴声。

“大兄弟,你手机响半天了,怎么不接啊?”隔壁病床的男人好奇地探过头,提醒说道。“是不是老婆打过来的,两口子闹别扭了啊。”

柏黎云把手摸进去关了手机,低头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的时候已经是一脸笑意地说:“是啊,家有悍妇,烦人的紧。”

晚上的时候吴月华不肯让柏黎云睡在病房,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扔到床脚,说:“回家去睡,你待在这我睡着不舒服。”

柏黎云接过钥匙的时候,心里跳的极快,他看见了吴月华眼底的犹疑之色,没再去讨价还价地说:“好。”

月朗星稀,小县城里街道上几乎见不到半个人影,柏黎云走在路上的时候把手机开机,手指划过上面一百多条发疯的信息。

“接电话啊!”

“柏黎云!”

“你信不信我马上坐车过来!”

“你TM的!”

柏黎云觉得有些难受,他似乎很擅长把事情搞砸,无论是和母亲还是和沈燕青的关系,他总能够把一切亲密关系都弄得一塌糊涂。

柏黎云拨过去的一瞬间,电话就接通了,他原以为沈燕青会歇斯底里地责骂,却不想那边传来沙哑的声音,只轻轻地说了一句:“你还好吧……”

像是坚硬的河蚌被沙子趁虚而入,然后慢慢包裹出一颗莹润的珍珠。柏黎云突然觉得自己关机的行为特别的混蛋,他把手机打开功放,然后举过头顶拍了天空上的那轮月亮,发到沈燕青的手机里。

“沈燕青,你走到窗户边看看。”听筒那边传来脚步声,推拉门窗后有风灌了进来,发出呼呼的响声。“我们其实离得不远,抬头就能看到同一轮月亮。”

这样无厘头的话竟然安抚了沈燕青的恐慌,他苦笑一声说:“不接就不接吧,还关机,幼不幼稚啊。你说一句在忙,我又不会死缠烂打。”

“太难过了,不知道能跟任何人说什么,说了也没人懂。”柏黎云拐进一条小巷,街口那家开了二十多年的小卖部还没关门,他踏进店里买了牙刷牙膏,结账的时候老眼昏花的店主也没认出来他。

“你不说,怎么知道没人懂。”沈燕青的嗓子干得就像是火在烧,他一直仰头看着漆黑的天空,月亮躲在乌云后面悄悄地露出半张脸。

“有些事,不说难受,说了矫情。”他继续往前走,快走到楼道的时候怕爬楼信号不好,索性坐在花坛上继续和沈燕青说话,“就像……我总不能跟你说……我都这个年纪了,因为我妈恨我,难过的不想活了吧。”

“你们年轻人的话怎么说来着,妈……妈宝男?我爸没死之前,我们家都听她的。她让我们俩往东,我们爷俩绝对不敢往西。”

夜风吹着落叶盘旋在柏黎云的脚边,花坛中间有几盆栀子花,咸湿的空气里带着点甜味,和十几年前的每一个夏夜拥有着同样的味道。

“我妈以前是百货大楼的售货员,嘴皮子利索着呢,骂人的时候整栋楼都能听的清清楚楚。后来我们院里的小孩背地里都叫她'机关枪',有一回我说漏了嘴,被她拿着鸡毛掸子追了三四条街。”

沈燕青在那边轻笑了一声,算是回应柏黎云的话,让他知道有人在听。

“你说,这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老成那样了。”柏黎云想抽烟,才想起来烟早就在医院的吸烟室里抽光了,只能折一截灌木丛里的树枝叼在嘴上。“是不是,生了我这么个孽障,害她折了阳寿。”

“柏黎云。”沈燕青不自觉的扬高了声音,撕扯的嗓子生疼,引发了一串剧烈的咳嗽。

“你嗓子怎么回事儿,我刚就想问你了。多喝点水,不行让小施给你开点药。”柏黎云的思绪被他打断,又开始跟训小辈一样的唠叨。

“我没事……”沈燕青还是听话的走进屋里,端起水杯喝了满满一大口,捏了捏嗓子说:“你怎么能这么想,哪个孩子生下来不是向父母讨债的。”

“我不知道你和阿姨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你干了犯法的事,法律已经审判过你了,你现在是清清白白的柏黎云,别什么罪都往自己身上揽。”

“那不一样啊,谁能接受自己有个劳改犯的儿子。”柏黎云吐掉嘴上的树枝,准备折回那个小卖部再买包烟。

“我之前拍过一个心理学家的电影,当时剧组给我请了一个教授做技能辅导,他告诉我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在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离,他把人格分成本我,自我,超我。本我反映人的生物本能,按快乐原则行事,是“原始的人”;自我寻求在环境条件允许的条件下让本能冲动能够得到满足,是人格的执行者,按现实原则行事,是“现实的人”;超我追求完美,代表了人的社会性,是“道德的人”。人做了本我也就是道德层面不允许的事,担心受到超我层面道德规范的惩罚,从而企图通过本我来调节,而调节的方式最简单的就是赎罪。”

这段话太过生涩难懂,沈燕青说的很慢,好在柏黎云也没有打断他。

“在通常的情况下,本我、自我和超我是处于协调和平衡的共生状态,一旦失调打破稳定形态,就会产生心理障碍,严重的会危及到生命。”

柏黎云停住了脚步,盯着自己的脚尖,缓缓说道:“没那么严重,总不能死在我妈前头,虽然她可能不会伤心,但我怕她走的时候没人给她扶灵,怪冷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