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不饿,放在那吧,我待会吃。”

太阳映照他的脸,将他洁净的五官照得近乎透明。温度渐暖,阿姨都觉得微微发热,可那张浸在日光里的脸,总是照不暖和般,泛着一股冷玉似的凉气。

这位方先生打从阿姨头天过来,到今天准备离开,就没见他笑过。

神色寡淡,很少说话,与人拉开不冷不热的距离。一开始,阿姨以为方先生对佣人这样,后来才发现,他对闻先生也一样。

作为爱人,闻先生对待方先生体贴备至。刚做完手术时,方先生走路不方便,做什么闻先生都抱着,不止洗漱、穿衣、去洗手间,就连饭也一口口喂进嘴里,真是放在手里怕坏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没能留住孩子,阿姨能够理解方先生心情低落。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情绪都发泄在丈夫身上。

“方先生,我今天下工啦。”

方青宜原本游走的意识,听见这句话愣了愣,转头看向阿姨。

一个月里,他对周遭事物漠不关心,冷不丁听她工作期满,就要离开,不禁对时间的流逝感到恍惚:“今天吗?”

“是,”阿姨笑笑,“待会就走。”

方青宜合拢书,起身走向餐厅。阿姨见状,连忙给他盛好饭菜。

“你也坐,”方青宜说,“吃过午饭再走。”

阿姨连忙摇头:“不不,方先生,你吃。我刚才吃过了。”

“再吃点,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阿姨没想到方青宜会主动喊自己一块吃饭。照顾了这个俊美忧郁的Omega一个月,她心中也很不舍,于是不再推拒,取了自己的碗筷坐到餐桌一侧。

阿姨说:“在外面工作好几年,打算回老家长待一段日子,不出来了。”

方青宜点点头:“也好,在老家休息休息。”

“唉,没法休息啊,马上小孩也要生娃了,小俩口工作忙,得帮他们带孩子。”

阿姨想也没想就说出了口。话音落下,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慌张放下筷子,不安看向方青宜。

“宝宝什么时候出生?”方青宜吃着饭,很自然地问,神色间并无不快。

“哦哦,下个月。”

“男孩女孩?”

“女孩。”

“嗯,”方青宜想到什么,眼睛里流露温柔之色,低头很轻地笑了笑,“女孩好,我有个妹妹,跟我关系很好。”

阿姨就没见方青宜笑过。作为大了二十岁的长辈,她看待方青宜的目光就像看待自己孩子,心中不觉涌起一阵怜惜:“方先生,你要多笑,你笑起来多俊啊。”

方青宜笑笑,没说话。

见方青宜态度随和,阿姨心情也跟着松弛下来,聊了些家长里短。她想了想,说:“方先生,你跟闻先生这么年轻,想要宝宝,以后肯定会有的。”

听见这句话,方青宜的笑容在嘴角微凝,浓密眼睫覆下来,遮住狭长双眸。一个轻细的声音自心脏深处挤压出来,在胸腔空空回荡

不会有了。

阿姨没有察觉:“阿姨要走了……您别嫌我多嘴。闻先生对你是真挺好的,总守着你睡着,才开始熬夜工作。我看他好忙,但为了照顾你,都把工作推到晚上,根本没睡过几个整觉。”

方青宜面容有细微失神。在阿姨察觉到不对劲之前,他捏紧筷子,默默地吃了口菜。

俩人吃完午饭,阿姨收拾干净餐厅和厨房,回自己的卧室取了行李准备离开。方青宜叫她稍等,去了趟楼上,下来时递给她一个厚厚的红包。

“给宝宝买衣服玩具。”

阿姨是本分人,闻驭开的薪水本来就很高,她不愿再受额外的恩惠,执拧地推拒不肯要。方青宜不喜欢在这种小事上啰嗦,被推得有点火了,语气一沉:“给你就拿着。”

阿姨被他一斥,拎着行李,为难地望向他。

两人僵持之际,房门咔哒一响,被人推开了。

闻驭走进房中。

他目光落过去,注意到站在客厅的两人,看了看方青宜,注意到他手指间攥着的红包,心中了然,把文件袋放在柜子上,边换鞋边说:“阿姨,你等等,我让司机送你去车站。”

阿姨连连摆手:“不用的,我自己搭公交车去就可以。”

“别客气,车就在外面,我都交代好了。”闻驭走到方青宜面前,抽走他手里的红包,直接塞进阿姨手里:“这是我跟青宜的心意,拿着吧。”

阿姨左右推不过,感谢地收起红包,道别了两人。

房间里再次只剩方青宜与闻驭两人。

过了气氛凝固的片刻,方青宜先一步转身,坐在沙发上。

阿姨在的时候,即使她不开口讲话,忙碌的身影也会增加房子里的生气。可是她一离开,偌大的房子就变得愈发空荡了。

方青宜伸手摸了摸睡裤口袋,下意识想要找什么。紧接着他想了起来,手术做完后,当他能够下床走路,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出家里所有的烟,统统丢进了垃圾桶。

都说Omega怀孕后,很快能够感知自己身体的变化,对腹中的生命萌动有本能的察觉。可是,对于那个意外来临的胎儿,他竟一点都没有察觉,陷入消极、糟糕的情绪里,变本加厉地抽烟、喝酒、熬夜……等他在深夜的另一个陌生城市,腹部绞痛,血液从体内流出,他才惊慌无措意识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能被他保护好,要从他体内消失了。

一并消失的,还有他感知情绪的能力。

原本纷杂如麻的心境,也变得空洞麻木。在小镇的医院待了一天,他转回K市最好的医院,接受生殖科主任为他进行流产手术。他躺在手术台,打开双腿,医生戴着医用橡胶手套,将手术钳一点点从他下体推进,探入他生殖腔,将残余的“组织”,彻彻底底清出体内。

他腰部以下被局部麻醉,手术钳的进出没有任何感觉,仰头盯着手术室的天花板,微微收缩的瞳孔,被无影灯照射得一片荒芜。

如果说眼下的自己,内心还剩什么情绪,方青宜想,那应该是讽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