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学之是真正的读书人,在他们那个年代考上了大学,后留校任教,并与妻子霍逢君相识,婚后生下大儿子云鸿桥。但没过多久进入六七十年代,两人因身份被流放下乡,丢了工作,不得不将大儿子留在亲戚家生活。那段时光他们唯二的慰藉,一是互相的陪伴和支持,一个就是诞下的第二个儿子,云鸿舟。
八十年代后,夫妻俩带着小儿子回城,一家人终于团聚。后来霍逢君继续留在大学任教,云学之则进入国企工作,从基层一步步往上爬,终于在五十岁时坐上了省公司二把手的位置。因而在小儿子云鸿舟的职业生涯中,他也有所助力。大儿子云鸿桥则在大学毕业后进入政府工作,如今在省委组织部任副主任。
云家的人脉是两代人积累下的资源,万竹香抓住了这个机会,打着丈夫云鸿舟的名义游说他的亲戚与朋友参与投资。她经商多年,自有一把好口才,加之云鸿舟平日人缘好,亲朋好友都信任他,从而对万竹香爱屋及乌。
云鸿舟平日工作繁忙,对妻子太过纵容信任,以致他真正发觉事情不对劲的时候,一切已无法挽回。那所谓的合作商卷款跑路,带走了所有人交给万竹香拿去“理财”的两千多万。
两位老人气得差点病倒,连一向沉稳的大哥云鸿桥都发了怒,勒令云鸿舟必须与万竹香离婚。这件事发生以后,万竹香卖了自己的三家店铺,市内的两套房,几乎拿出自己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来还债,然而捅下的窟窿实在太大,她一个人的弥补只是杯水车薪。
她被人以诈骗的罪名起诉,证据确凿,数额巨大,万竹香作为主要嫌疑人被暂时关在看守所,等待法院的判决。云鸿桥明确表示不会出手帮她一分一毫,该坐几年牢就让她坐几年牢去。
这段时间以来,云鸿舟又要顾工作,又为离婚和还债一事忙得心焦,还要被父亲和大哥冷眼,苦不堪言。然而也多亏有云学之和云鸿桥坐镇,家里才不至于发生被上门催债、喷漆画字这种事。但有的人家被吞了几百万,总归是要找上门来与云鸿舟谈。大家都是体面人,也都知道云鸿舟品性,即使谈讨债这种事也是客客气气,没有给云鸿舟一点脸色,还安慰他一切要向前看,生活还能重新开始。
早年云鸿舟和万竹香谈恋爱的时候,云家人就非常不看好他们两人。霍逢君认为万竹香太精明却没读多少书,学识压不住欲望,迟早要出事。云学之则认为万竹香的家世和性格与自家小儿子太不相配,不能相敬如宾的夫妻自是不能长久。云鸿桥更直接,认为自家弟弟就是一时糊涂着了女人美色的道。但云鸿舟坚持要娶万竹香,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在万竹香给云家带来了这样一个天大的麻烦后,长辈们对万竹香恼火之余,还把云鸿舟捉着狠狠教训了一顿。
霍逢君是最不凶云鸿舟的。她疼爱孩子,也明白年轻人容易冲动,容易被蒙蔽双眼。她心态好,反正天塌下来还有丈夫顶着,只要别把她的宝贝儿子和孙子砸着就行。她坐在餐桌边剥丑柑,说,“周末把你哥也叫来一起吃个饭。鸿桥也是,兄弟俩闹得这么不愉快做什么,整天搞得这么严肃,怎么跟他爸一个样。”
云鸿舟一听他哥要来就头痛。云学之平白挨了一箭,起身背着手很不爽地走了。霍逢君马上笑眯眯把剥好的丑柑塞云鸿舟手里,“快吃,吃完早点休息。”
周末这天天气正好,霍逢君一大早就出去买菜回来,忙忙碌碌在厨房备饭。云鸿舟上午有事要去公司加班,陪云见微吃了个早饭就走了。
等他中午回到家的时候,他哥已经坐在客厅沙发上,正陪云见微玩。嫂子在厨房帮忙,听到他回来的动静出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爸爸快来看。”云见微抬着脚坐在沙发上喊他,“大爸爸给我买了双新鞋,酷不酷。”
云鸿舟说,“来就来,带这些礼物做什么。”
云鸿桥回,“好久没见微微,给他买双鞋怎么了?”
云鸿舟无言。大哥对他严厉,对云见微却是十二分的宠爱,平日里冰山般的模样,一看到云见微就要融化。
他一开始很反对弟弟把小孩送去乡下,奈何事情闹得太大,大家都在一个圈子里,人多嘴杂,不怕别的,就怕风言风语传到小孩耳朵里。因大人的错误而波及到孩子,云鸿桥认为这是作为成年人严重的失职。
“我知道!爸爸是看大爸爸只给我买鞋没有给他买,心里不平衡。”云见微坐在两个大人中间举起手,“大爸爸给爸爸也买一双新鞋就好啦。”
兄弟俩被他的无厘头弄得无言以对,僵硬的气氛倒缓和不少。
中午霍逢君做了一大桌菜,一家人总算能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有云见微在桌上,他们都不去提那些糟心事,只聊平日的工作与生活,和云见微逗逗开心。
一顿饭和和气气吃完,云鸿桥与妻子下午还有事,帮着母亲收拾完餐厅就走了,云见微好久不见他的大爸爸和妈妈,粘了他们半天,还特地一路把两个大人送到楼下。
“大爸爸再见,大妈妈再见。”云见微踮着脚挨个抱着亲亲,“有空要多来找我玩呀,带我出去玩也可以哦,爸爸每天好忙,都没空带我出去玩。”
云鸿桥的妻子笑着摸摸他的头,“好,下周带你去看电影,买冰淇淋吃好不好?”
“大妈妈最好了!”
云见微与二人道别,后转身进楼。他按了电梯键等在一旁,这时一个老太揣着袋子进来,云见微认得她,是住在一个楼里的邻居,平日里和他们家并不大熟。
“奶奶你好。”云见微和老太打招呼。
老太年纪大了,认出云见微,“是微微啊。”
电梯门打开,两人进了电梯。老太拍拍云见微的肩膀,“微微啊,你妈妈的事情,你不要太伤心。”
云见微听得茫然,还以为老太在说妈妈去国外出差的事,应和,“嗯,我不伤心,我等妈妈回来呢。”
老太点点头,“是啊,有你爸爸和大伯,她就算真的坐牢也不会坐很久的,说不定过几年就出来了。”
云见微听到“坐牢”两个字,人已经有点懵了,“奶奶你说什么呀。”
老太还在兀自絮叨,“年轻人都会犯错,只要人还在,钱就还能赚,而且你们家有钱,肯定能帮你妈妈还上,微微以后照样不愁吃不愁穿,没事的。”
“你在胡说什么!”云见微忽然提高嗓门大叫一声,把老太吓得捂住胸口。电梯门打开,云见微瞪着老人,“到你的楼层了,麻烦你快点下去!”
“这孩子怎么……”老太被瞪得心虚,念叨了几句,下了电梯。电梯门关上,云见微一个人站在电梯里,胸口呼吸起伏,眼眶已变得通红。
家里大门打开,云鸿舟从厨房出来,“微微,奶奶榨了新鲜果汁,过来喝点。”
下一刻云见微炮弹一般冲过来扑在他身上,仰头着急看着他,“妈妈呢!”
云鸿舟吓一跳,低头就看见云见微红红的眼眶,心下顿时一紧,“妈妈去国外工作了,不是和你说过了吗?”
“你带我去见妈妈。”云见微死死抓着云鸿舟的衣服,因心中紧张而很大声地说,“我的护照还能用,你明天就带我去见妈妈!”
云鸿舟单膝跪下来搂着云见微,“微微,谁跟你说什么了?”
两个老人也上前来,担忧看着云见微。云见微急道,“15楼的钱奶奶说妈妈坐牢了,她、她还说妈妈欠了钱,她在骗我对不对?妈妈怎么可能坐牢!”
大人们脸色都变了。云见微此时非常敏感,他察觉到爸爸怔愣的神情,心中一瞬间入坠深渊。
“微微别听被人胡说。”云学之试着哄劝云见微,“你妈妈正在国外忙着工作呢,钱奶奶老糊涂了,说的是隔壁那栋楼的一个阿姨,前些年因为一些事情坐了牢。”
云见微的脑子却转得飞快,他紧追不舍问,“那妈妈为什么一直不联系我?”
“妈妈在国外,不方便给国内打电话......”
“才没有不方便!她有手机,她以前去国外的时候每周都要给我打好多电话!”云见微大发脾气,“我在乡下待了两个月,妈妈只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来了,也不给我打电话,连礼物都没有寄给我!妈妈以前出差的时候都要给我寄礼物回来的!”
云鸿舟在职场中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却不曾想自己在发怒的儿子面前如此狼狈和无措。他压下心底深处翻涌的痛苦,小心想把云见微抱进怀里,“微微,你先不生气,爸爸慢慢和你说好吗?”
云见微却已隐隐感到事情的真相或许真如那个奶奶所说,妈妈这么久不见他、不联系他,不是因为什么出国,什么出差繁忙,而是因为妈妈再也无法和他见面了。
“你带我去见妈妈!”云见微已控制不住大哭起来。在他的世界里,妈妈是绝对不可能离开他的,因为妈妈是他的世界的一根中心支柱,如果妈妈走了,即使有爸爸在,他的世界也依然会坍塌。
世界即将坍塌带来的恐惧令云见微几乎无法喘息。他害怕得浑身发抖,强烈的心理震荡令他产生生理上的连锁反应,他腿软无法站立,心脏钝重地撞击胸口,恐慌到已无法分清爸爸和爷爷奶奶在他耳边呼唤什么。此时他唯一需要妈妈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抱住他,亲吻他,在他的脸上留下口红印也没有关系,他想闻到妈妈身上熟悉的、淡淡的香水味道。
“微微!”云鸿舟吓坏了,他捧着云见微涨红的脸,“你哪里不舒服?宝贝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