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赞叹,而是嘲讽。

路铮鸣揉了揉太阳穴,把无用的回忆驱出脑海,双脚落地,坐在躺椅上端详昨天完成的大画。

红色。

更深的红在红色之上叠加。

越往画布中心,颜色越重,仿佛有一条幽暗的通路无限向内延伸,画框像深渊的入口,也像另一个空间的门。

他突然有点头晕,很想躺回去再睡几个小时。手机上时间已经是星期一凌晨,他不得不起身整理自己。

两年前那场事故使他和尹焰的关系变得微妙,也使他在油画系被边缘化。路铮鸣一直没获得研究生导师资格,仍和刚留校的讲师一样,在本科生教室里点名,纠缠于迟到早退,评估考核。

这个月他要带四年级画油画人体,下个月是他们的毕业创作,每天都有学生拿着创作方案,请他“给点建议”。

路铮鸣对这四个字有阴影,每当面对那些殷切的脸,他就感到窒息。他只能强打精神,单就技术层面发表意见,从来不肯深入,更不会和他们探讨创作背后的动机,乃至价值观。

深究下去,大部分学生的观点,他都是不认可的,有些人从入学时就带着他无法接受的功利动机。和这样的人交谈,他必须花大量精力保持耐心和礼貌,使自己专注于作品,以免发表过于诛心的批判。

每当这时,他就想起尹焰。

这个人在私下里刻薄程度不亚于自己,学生时代,路铮鸣经常被他的苛评打击到无地自容。然而在公众场合,尹焰就表现得像个无所不包容的神父,那份耐心简直让他无法忍受。

如果尹焰在场,一定会从动机到行为把学生先肯定一番,然后顺着他的思路,提出更到位的建议,他能从学生脸上看到从忐忑不安到心悦诚服的完整过程,最后再信心满满干劲十足地投入创作。

只是学生一旦离开视线,尹焰的笑容就会迅速失温,变成一个笑的躯壳,像面具一样扣在脸上。

路铮鸣不止一次见过他这种表情。

眼下他不得不学习尹焰,对那些每年都跳不出窠臼的方案露出“心平气和”的微笑。

第一个找上来的是个女生,带着一堆自拍和生活照,她准备把它们放大到一面窗的尺寸。

“自恋的个体叙事”,路铮鸣无声地把评价咽回去,这种学生每年都有不少,狭窄的生活圈和肤浅阅历,使他们的叙述空洞又无聊,观众看了这样的作品,除了一声“哦”,再也产生不了更多感触。

路铮鸣听完她的讲述,把照片翻过去,向旁边学生要了支笔,开始在相纸背面写那个女生的名字:“同样是自恋,抱歉,是‘自我’,你可以把这种行为提纯,极端一点。画照片是古典工作室干的事,我这儿允许书法。你这样做出来,保证每个走出美术馆的人,都能记住你的名字。”

女生瞪着那张写满自己名字的相纸:“这也可以吗?”

路铮鸣点头:“只要你敢,没什么不可以。”

“老师,看看我的。”一个男生递上小稿。

路铮鸣又头晕了。

和早上的低血糖不同,这种晕是心理层面的,他不反对学生创作中的色情倾向,但这幅《众妙之门》还是让他有种想后退的欲望对他来说,“众妙之门”绝不是女性的阴道。那些迷幻的色彩横陈的肉体,构成了一种流动的秩序,路铮鸣虽然抵触,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是真正的情欲之河,远比尹焰那些冷淡的女人体更性感。

他尴尬又克制地表达了赞许。

“老师,其实我不喜欢这些,我只是想卖钱。”男生的话比作品更赤裸,“我想和你一样。”

路铮鸣只剩下尴尬。

再看那幅刚才还觉得不错的画,顿时觉得无聊,一切值得称道的亮点,都成了精心设计的圈套,以一种艺术的方式,套取全然无关的东西。

某种程度上,艺术就是一种骗术,动人之处在于形式,而不是内核。一旦识破艺术家的骗术,形式的魅惑也就失去了魔力,进而暴露出一个残酷的事实艺术家的思想并不比普通人深刻。

“我不懂市场,”路铮鸣把思绪拉回课堂,“那不是我的工作。”

每年都有这样的学生,只是这位格外直白。

有时,他也会根据学生的诉求,提示一点商业套路,但总的来说,他对艺术品市场的运作了解得不细。这些年,路铮鸣歪打正着地赚了些钱,也不是通过取悦市场,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几年前,他的作品第一次上拍卖时,尹焰曾说过他很幸运。那时路铮鸣只当他说自己能被市场青睐,如今见过许多人的挣扎,才意识到自己的幸运,是不需要经历这些挣扎,也不需要伪装和矫饰。

“好吧,开工,模特等久了。”

路铮鸣拍了拍手,让学生回到自己的画架前,自己到走廊点了支烟。他胸中都有种挥之不去的躁郁,一口气吸掉小半支。

楼下的工艺美术系不知又在搞什么有毒材料,刚才他上楼时,遇到的学生都戴着防毒面具。这会儿走廊里的喷漆味越来越浓,烟都被冲得变了味,路铮鸣掀开垃圾桶,把剩下的半支烟扔进去。

烟头刚落,他猛然想起,油画系的垃圾桶里是全是浸透了油和胶的纸张布头,满满的易燃易爆品。路铮鸣在桶边反复查看,没着,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这一幕被路过的系主任看到,又是一番尴尬,路铮鸣打过招呼,目送他远去,再也忍不住憋闷,拉开窗户,长吐一口气。

教学楼下是停车场,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车旁边停着尹焰那辆胡椒白的mini cooper,这款车型这个颜色,女车主多些,路铮鸣倒不觉得尹焰阴柔。

只觉得他骚。

他很少见尹焰开车,不由多看了几眼,不想车门突然打开,尹焰穿着一件更骚的浅色西装下车。路铮鸣正要腹诽他穿浅色衣服来油画系上课,副驾驶的门也开了,走下来的是第二工作室刚留校的女助教。

路铮鸣静静地等尹焰锁车,然后掏出手机,看着他接电话。

“我等你下课。”

当天下课,尹焰上了路铮鸣的车。

两人一路沉默,路铮鸣没问他和女助教的关系,尹焰也没主动提起。

那是尹焰第一次去路铮鸣的新工作室。路铮鸣没给他参观的时间,直接把他按在门上,膝盖卡在他双腿之间,凶狠地吻他,几天来的压抑终于得以释放。

他不管尹焰有没有回应,只管劫掠他的口腔,那双唇闭合,就它们撬开,他的舌头冷漠,就邀它感受热情,直到呼吸不顺,目眩头晕。

“你有感觉。”路铮鸣喘着粗气,把手探进他的裤子揉捏,“为什么?”

尹焰闭着眼睛:“不行,我不能……”

路铮鸣解开他衬衫的纽扣,舔着他的耳垂:“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