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尹焰也在带油画课,他们上课的地方相隔不过几十米,路铮鸣忙得没空走进研究生教室,偶尔遇见,也只能像普通同事那样打个招呼。

看得见,碰不到,路铮鸣焦躁得又要把他拉进卫生间了,但他仍旧舍不得用晚上创作的时间来约会。画架前那几平方米总是能冲淡肉欲的诱惑。

肉体释放过后,多少会感到空虚,创作不会,它只会带来丰沛的充实,给人一种使命感和价值感。这感觉会把人抽离琐碎的生活,摆脱纠缠的欲望,它会融化个体的孤独,使人遇到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共鸣。这种充实比友谊更持久,比爱情更强烈。

可这一切都要有个前提被照见,没有人能忍受漠视。孤独会把创作者引向死亡,或死于自杀,或死于庸俗。在彻底认命之前,还有无数的起落与挣扎。

颜岩窥见了宿命,用干脆的一刀切断了可能的痛苦,路铮鸣还在浮沉。

他仍保持着单纯的理想,保持着如饥似渴的期待,同时也忍受着暂时无人观看的孤独。他坚信这些新作品能带来他所热望的一切,那不是声名利禄,它们只是这个过程的副产品。

他要的只是一道目光。

迄今为止,他所有的收获都不比不上这道尚未到来的目光,如果能被它照见,那么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它到底能照亮什么?

路铮鸣想起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比如那些空虚的夜晚,他邂逅过的目光。它们曾短暂地照亮过这个东西,但这光线太弱了,就像深海中短命的浮游生物,一闪而逝,只能把空旷的黑暗映得更幽深。

那可是很久远的黑暗。

尹焰也有东西要需要照亮吗?

他的追求比自己更多,更耀眼,是不是说明吞噬他的东西更深,更黑暗?

路铮鸣画得难过极了,这目光到来之前加倍的孤独和对它是否会到来的疑虑叠加在一起,压得他提不起画笔。在此之前,他总能找到办法宣泄,酒精和性,都能让他暂忘烦恼。可尹焰改变了一切,他使那些把办法全都失效了。

他得补偿。

路铮鸣在床上翻滚着,拨通了尹焰的电话。

在家吗?没画画?来我这儿吧。

他等了很久,久到快要睡着,才感到有人轻轻掀开他的被子,钻了进来尹焰有他的钥匙,可以自由出入。

他身上有一股令人愉悦的味道,那是洗过澡的干净皮肤的味道。路铮鸣顺手摸了一把,他果然裸着。这场景好像梦一样,他舒服地哼了一声,在尹焰身上不停地摸索,想抹掉他周围那层雾气。但这个动作太暧昧了,很像一场性爱的前奏。于是尹焰开始吻他,抚摸他,路铮鸣就忘记了原本的打算。他只想让他陪自己睡觉来着。

情迷之间,他有种感觉,尹焰对自己身体的了解超过了自己对他。路铮鸣越来越享受把自己交给别人掌控的乐趣,当尹焰埋头吞吐时,他望着天花板脱口而出:“你进来。”

尹焰愣了一下,说了声“好”。

路铮鸣记得自己把尹焰弄疼过,但他从没弄疼过自己。他还没来得及紧绷,就被尹焰彻底软化,带上云端。

“别出来……”满足之后,路铮鸣依旧夹着他的腰,他喜欢尹焰呆在里面的感觉,“就射里面。”

“我没戴。”

“没事……”

尹焰笑着,抹掉他鼻尖上的汗:“每次都要射进去,这是什么情结?”

“我不知道,就是很想……把你的东西都吃下去”

路铮鸣倒吸一口气,因为尹焰在他体内胀大了一圈,戳在他高潮之后仍很敏感的地方。

“听你的。”

尹焰俯下身吻他,顺从了他的要求。那过程持续了好一会儿,路铮鸣感觉他射了很多,应该会很爽。可他看上去很克制,只在最初的一两下喘出声,其余的时候都紧闭着双唇,把呻吟压在嗓子里。

他好像只是在满足自己。路铮鸣想。

他看着尹焰的表情,莫名想起上半年的毕业展,他们在卫生间粗暴地发泄后,尹焰问他“能给我打个9分吗”。他现在的眼神和那时很像,仿佛在等自己说一句“好爽”。

他搂过尹焰的脖子,亲口给他一个好评。

尹焰笑了起来,就在同时,疲倦也漫上他的脸。他躺在路铮鸣身边,没过多久就沉入睡眠。路铮鸣还想和他聊点什么,可他做爱之后总是很累的样子,让人没法开口。路铮鸣亲了亲他的肩膀,找了个舒服的角度抱住他,也闭上眼睛。

那姿势一点也不像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倒像个小孩,蜷缩在一只大狗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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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雾海上的流浪者 二

那个外聘的法国老头原本叫皮埃尔,但他坚持让人们用西班牙语发音叫他佩德罗,因为他母亲是西班牙人,而且他很喜欢那个西班牙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

佩德罗说他喜欢《欲望法则》里那种浓烈的……他想了想,用了个英语单词:“passion,用中文怎么说?”

“激情。”

路铮鸣不太理解他这把年纪,哪来这么多激情,可他看上去确实不像个老人。倒不是因为他长相年轻,他眼角的皱纹一点也不少,是因为他的眼睛。那是双年轻人的眼睛,总是把喜怒哀乐写在上面,并没有被年龄蒙上阴沉和世故,在这张苍老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

佩德罗的画奔放又快乐,总是把意想不到的颜色碰撞到一起,还喜欢用奇怪的材料拼贴。和他相比,路铮鸣的画都显得保守。

他还喜欢带着奇怪的东西去上课,缠着电线的兔子和鸟类标本,像牛排一样切成片的维纳斯雕像,用各种玻璃透镜看物品被扭曲的形状。他还会把黑胶唱机用双肩包背去教室,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放勃拉姆斯,音乐响起却是电台司令,他让学生们把歌曲画下来……他们喜欢他这些点子,玩得很开,一个白头发的孩子带着另一群孩子做游戏,完全看不出这是大学的课堂。

整个美院都给人一种灰色的压抑感,包括尹焰,他也只比别人多一点暗淡的蓝色,佩德罗是彩色的。路铮鸣很喜欢这个老头,如果不是佩德罗年龄大得可以做他父亲,路铮鸣说不定会和他发展一段。

然而每当他们在一起喝酒,路铮鸣就会庆幸他们没在一起,因为佩德罗总会在酒醉时反复念叨他那位年轻的前男友。

那人叫于贝尔,在纽约混得不错,绘画、雕塑和装置都做一点,最近开始又做策展人。路铮鸣见过他的作品,感觉都很眼熟,不是“戏仿”某位大师,就是“颠覆”和“解构”某种经典图式。他是有点小聪明,但成不了大人物。陆铮鸣没有说出真实想法,因为他能看出来,佩德罗很爱他。

“他把我的一切都榨干了……我的计划,我的想法……结果他把它们都变成了垃圾!垃圾……”佩德罗又干了一杯,“为了那堆垃圾,他竟然真的和她睡了。”

佩德罗把酒杯墩在吧台上,伸着手胡乱比划。他的话已经含糊得听不出是中文,但即使他说法语,路铮鸣也能猜出他说的是什么,因为他重复太多遍了:

“那个女馆长,还有女经纪人……就连给他拍照的摄影师他都睡了!他说自己是同性恋,可他睡过的女人比我认识的都多!”

路铮鸣按下他的手,已经有不少人在看这个老头耍酒疯了,可他还在喋喋不休:“他还想把雕塑送进泰特和古根海姆,他做梦!”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