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尹焰给他的只是沉默。

他眼睛都没动一下,就连路铮鸣穿上衣服,离开卧室时,他也没有挪动位置。

街上空无一人,两边的居民楼也已经睡着,只有几盏孤灯倔强地苦撑,不肯陷入黑沉。几辆空驶的出租车满怀期待地在路铮鸣身边减速,又失落地加速离开。路铮鸣回头看着那些车的尾灯,感到莫名地共情。

之前他不是这样的。他很少在意别人,甚至在和尹焰恋爱之初,他都不太关心对方的感受,自以为是地灌输快乐。

他自嘲地笑笑,口中飘出一片淡淡的白雾。这个月份的平原,白天是秋天,夜里就是冬天。路铮鸣这才意识到冷,不由搓了搓手,抱紧双臂。

居民区的街道比酒吧街冷清得多,他走了几条街才看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便加快脚步走过去。他很想喝点热的东西,好驱散全身的寒冷,身体内部比皮肉更冷,他几乎要冻透了。

便利店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能清晰地看到里面。苍白的灯光下,几个低矮的货架集中在店铺一边,另一边则是几套快餐店常见的简易桌椅。桌边坐着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路铮鸣无暇思考这个时间段为什么有人坐在这里,他满怀着对热量的渴望,推开店门。

收银台后坐着个无精打采的年轻男人,正心不在焉地玩手机,他抬头看一眼路铮鸣,就回到自己的游戏里。屏幕上是个醒目的失败画面,收银员的表情没有变化,机械地重开了一局,依旧心不在焉。

便利店里飘着一股关东煮的味道,肉类香精飘散在空气中,勾起路铮鸣的饥饿。他指着收银台边的电锅,让店员把剩下的丸子全部打包。他又多要了一杯汤,满是嘌呤的液体热气腾腾,香味诱人,足以让他忽略健康。

路铮鸣一手一个纸杯,找了张空桌子,开始宵夜。吞下几串煮过头的鱼丸,他才有心情端起盛汤的杯子,慢慢享受,顺便观察别人。

坐在窗边,离侧门最近的是一对母女。母亲穿着件灰扑扑的大衣,下面是鼓鼓囊囊的家居服,脚上还穿着拖鞋,小女孩也是同样的装扮,家居服外面套着棉衣。让人稍微宽慰的是,她脚上是一双棉拖鞋。

路铮鸣又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她散着头发,遮住半张脸,却遮不住嘴角和脖子上的淤青。小女孩摆弄着书包带子,和女人一样,眼神空洞又麻木,好像对这种反常见怪不怪。

她不时描一眼路铮鸣桌上的纸杯,这让她有了点活人气息。

小孩禁不起饿,这个时间离晚饭已经过去很久,路铮鸣看她母亲的样子,不像是给她买过食物。他扫了一圈周围,餐饮区除了这对母女,还有一个疲倦的中年男人和一个攥着编织袋的拾荒老头。

他感到莫名愧疚,食物沉沉地坠在胃里,被剥掉香精美化的幻觉,只剩下一团黏糊糊的淀粉。

换作平时,路铮鸣绝不肯委屈自己,这会儿他突然没了扔掉剩饭的勇气。关东煮的热气越来越稀薄,肉香精的味道越来越腻,把它们吃下去也需要勇气。

路铮鸣左右为难,正打算硬着头皮吃完离开,小女孩已经来到他面前,站得拘谨又木讷:

“叔叔,你吃完了吗?”

路铮鸣舒了口气,点点头。

小女孩看了看那杯关东煮,又看了看他,终于细细地说了声谢谢,端着纸杯回到母亲身边。

路铮鸣再也忍不住了。

他走到货架那边,拿了两盒进口方便面,还有一些肉类副食,都是他尝过并觉得味道不错的牌子。他懒得做饭,除了在外面解决,就是靠工作室里囤着的方便食品维生。长此以往,他养出了一张口味刁钻的嘴。

他结过账,把这些东西送到母女俩的桌子上,从小女孩手里要回了剩下的、已经冷掉的关东煮,扔进垃圾桶。

那女人依然低着头,沙哑地道谢。那声音好像画布被缓慢地撕开,带着疼痛的毛刺。

小女孩已经迫不及待地拆开方便面的塑封,她还想把配料包撕开,全部洒到面饼上。路铮鸣连忙接过来,替她准备。这种面的冲法和一般方便面不同,她们显然没有吃过。

他端着两盒面走到开水炉前,发现那个老头也在,正弯着腰,在旁边的垃圾桶里翻捡。他手里攥着一个压扁的纸杯,散发着关东煮的汤料味。这会儿他又找到一个空塑料瓶,扔到地上,用脚踩了踩,收进他的编织袋。

路铮鸣的胃更难受了,他很想给老人也买点什么。但老人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困窘,面无表情地,指着他桌上的另一个纸杯:“还喝吗?”

路铮鸣想说不喝,又莫名开不了口,只好点点头。他把泡好的面端给母女俩,嘱咐她们几分钟后加入剩下那包调料,就回到座位,憋着气喝光那杯冷汤,把杯子递给老人。

老人木然地接过去,捏扁纸杯,扔进编织袋,然后回到原处,安静地坐着。

不知是谁的手机在震动,从路铮鸣去冲泡面时开始,它就没有停歇过。疲倦男人脸色发黄地醒来,擦了擦脸上的虚汗,半天才掏出手机。他看了一眼屏幕,惶恐地拨电话。

听筒里传来尖锐的女声,在店里显得很刺耳。

路铮鸣听不清对方说什么,也能猜到那不是什么好话。男人向周围抱歉地点点头,缩着脖子向电话另一端,好像这样就能让听筒里的声音小一些,也让自己没那么难堪。

他说他刚加完班,想喘口气再回家,没想到就那么睡着了。他还说上个月的全勤奖他拿到了,领导也有父母嘛,再说,我爸被12拉走,我还记得跟他请假,够意思了……你不用管我和他怎么说的,反正是拿到了……当然要加,我不能再缺勤加班了,否则就得走人。你不知道新来的实习生多能熬夜,二十五和三十五真是不一样,当年我也能在网吧连包三宿……我错了我错了,下次加完班立刻回家。老婆,我给你买了白巧克力蛋糕,就是你上次说有点贵的那个牌子嘛……好好好,我这就回家……

路铮鸣这才发现他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可自己看上去像二十八九,那人的头顶已经钻出白发,脸上的皮肤松垮地垂着,怎么看都像年过四十。

那男人又缓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在零食货架旁找了半天,拿出一个棕色的纸盒,向收银台问道:“这个蛋糕有没有白巧克力味的?”

“架子上没有就是没货了。”

店员头也没抬,继续打他的游戏,好像那游戏真的很有意思。过了一会儿,男人沮丧地走到他面前:“这附近还有没有别的超市?”

“这个时间只有我们家,别人都关门了。”

“你们店是不是连锁的?”

“是。”

“最近一家的在哪?”

收银员终于放下手机,抬头想了一会儿,说:“那地方的公交车末车了,你得坐地铁,不过地铁也下班了……黑巧克力也是巧克力,都差不多嘛。”

“告诉我地址吧,我老婆不喜欢黑巧克力。”

男人的表情越来越沮丧,店员叹了口气,抽出一个塑料购物袋,指着上面印着的地址中的一个。

“这个哎,这袋收费的,五毛钱一个。你把地址拍下来不就完了?”

男人唯唯诺诺地道谢,拍下地址,然后推门走出便利店。他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黑暗里,好像再也不会从那里面走出来似的。

店员看着门口发了一会儿呆,自言自语地嘟囔:“值吗?”

路铮鸣突然觉得店里的空气太闷了。

他想出去抽支烟,透透气,手插进口袋,才发现自己走得太急,烟和打火机都落在尹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