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伯璟一身湿透的锦衣踏入内殿,抬起眼眸,看向床榻上的皇帝和姜锦。

姜锦挑起眼角斜睨过去,抬手盈盈一指殿中央的祈伯璟,又一个个指过站立不动的将士,附在皇帝耳边,蛇蝎般低语:“您瞧瞧,太子带兵杀进了元极宫,要夺您的权、篡您的位呢,您还不下旨杀他?!”

皇帝佝偻着身躯坐在床榻边,几率枯草般的银丝散落在脸旁,他睁着昏花的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殿中孤身独立的身影。干燥苍白的嘴动了动,嗫嚅了两声听不清的胡话。

若非龙袍加身,此刻的皇帝看起来就犹如一个失智的老者,不见半分当初的威仪。

祈伯璟看着龙榻上消瘦如柴且神智痴愚的皇帝,缓缓皱紧了眉头。

但他脸上并无诧异的神色,似乎早料到皇帝会在姜锦的照拂下变成这副模样,也清楚姜锦在给皇帝下毒药。

他站在內殿中央,垂首抬袖,恭敬而端庄的朝着皇帝行了一个礼:“儿臣祈伯璟,拜见父皇。”

清朗的嗓音响在大殿中,很快归于沉寂。

然而这话一出,皇帝竟有了些反应,他动了动眼珠,像是认出了他,艰难地扶着床架起身,迟缓地朝他行了半步,嘴巴里含糊不清地道:“太子……太子……”

不是儿子,而是太子。

临到头,这位皇帝连身边人都不记得了,唯独记得他亲立下的太子,将来的帝王。

父子情薄,然君臣义厚。

对于皇帝而言,比起那些个多得记不清名字的儿子,大齐的储君显然才最为重要。

姜锦随皇帝起身,搀扶着皇帝,而她握着簪子的手,一直没离开过皇帝喉颈。

她用往日那柔媚含情的声音在皇上耳边道:“下旨吧,皇上,命您这不忠不义的太子自戕谢罪,以血告苍天。”

姜锦说这话时,神色中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疯狂,好似当真想用这样简单的法子令祈伯璟就范。

可今日祈伯璟兵立殿中,便是皇上清醒如常,下旨要他自裁,祈伯璟怕也不会听令。

祈伯璟听见了姜锦的话,他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同身后的将士道:“带秦王进来。”

将士一层层传话,殿外,跪在雨血中的祈铮被人压着,脚步沉重地走进外殿。

外殿,祈宁含泪地看着一步步行得狼狈的兄长,开口喊了他一声:“哥哥……”

祈铮侧目,透过散落的发看向她。他自知活不过今夜,然脸上竟还挂着半抹笑,只是眼神深刻,似想用这一眼将祈宁烙印在眼底。

他什么话也没说,短短片刻,便收回了视线。将士领祈铮进入內殿,将他压跪在祈伯璟身侧。

穿戴铁甲护膝的双膝砸在冷硬的地面,发出沉重的一声响。

祈宁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想要入内,却被将士拦住。

姜锦看着自己宛如囚犯跪在祈伯璟脚下的儿子,徐徐变了脸色。

祈伯璟扫了地上的祈铮一眼,拱手朝皇帝道:“禀父皇,秦王与贵妃联合姜尚书等人发起宫变,意图谋反,现乱已平,请父皇处置。”

皇帝今而这状况,哪里还像是能处理国事的模样,怕是连祈伯璟说的话都听不清楚。

祈伯璟显然清楚这一点,他这繁琐冗杂的无用之举是做给众人看的。

不等皇帝回答,他又道:“取纸笔来。”

身后的将士拿来纸笔,祈伯璟示意放在祈铮面前,道:“松开秦王右臂。”

祈铮闻言,挑着眼尾看他,有些不明白他这是想做什么。

祈伯璟蹲下,亲自给他磨墨,将吸饱墨水的笔递给他:“皇兄既已知错认罪,劳请亲自写一纸请罪书,给朝臣、天下子民一个交代。”

祈伯璟平了乱,要杀祈铮与贵妃,也要杀得叫人挑不出错。待这请罪书昭告天下,世人自会清楚知晓这一切的过错都是姜锦等人所酿就。

祈铮似觉得祈伯璟此举好笑,他仰头看着祈伯璟,吊儿郎当地笑了笑:“我一条必死的命,凭什么要在死前为你铺路。”

祈伯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压低声音道:“皇兄一心求死,那祈宁呢?她汲汲营营只为求生,何其无辜。皇兄死罪已定,但祈宁能否周全,全在皇兄的一念之间。”

祈铮倏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祈伯璟静如深潭的双眸,冷嗤了一声:“你素日以君子之面示人,我都快忘了,你自小便是心思深沉的蛇蝎。”

祈伯璟垂眸睨着祈铮,眼中没有一丝情绪:“我是怎样的人,皇兄还不清楚吗。”

祈伯璟温和,但从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他既然拿祈宁作威胁,若祈铮不允,祈宁定会受到牵连。

祈铮知自己与母妃必死无疑,但祈宁还有生机,她还年轻,才成亲不久,还能好好地活下去。在杨家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地活。

祈铮想着,忽而笑着回头看了门口的祈宁一眼。

姜锦不知祈伯璟说了什么,但却看见祈铮妥协地接过了祈伯璟手中的毛笔,她怒不可遏道:“祈铮!你敢!”

声震大殿,祈铮苦笑着看了阶上的姜锦一眼,终是低下了头,落字成书。

188|(188)焚灭

墨笔游走纸面,发出细微的声响。祈铮跪地俯身,影子在地面拉得狭长,犹如折断脊骨、弃了尊严与矜贵的败犬。

姜锦被这一幕刺激得红了眼,她握紧了手中簪子,死死盯着祈铮的身影,似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认下了罪。

他有什么罪?!她又有什么罪!

姜锦满目生恨地盯着祈伯璟,忽然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仇视的目光望向殿内的一众将士,仔细地扫视过他们身上的兵器盔甲,姜锦忽然发现祈伯璟带来的将士身上的兵器盔甲与李奉渊所领的亲兵的装备不同,这些人不像是军营中精养的兵。

之前没能想明白的问题再次回到姜锦的脑海中:祈伯璟手无兵权,李奉渊那点兵又分派大半在皇后身边,祈伯璟从哪变出来的这么多兵。

姜锦难以置信地看着祈伯璟,质问道:“你竟擅养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