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远知她出阁在即,近日里格外孝顺懂事,时常侍奉长辈左右,竭力弥补此前离家多时的缺憾,可一面听她天花乱坠,却也一面忍不住哀叹嫁出去的女儿真如泼出去的水,显见得眼下是父不如夫了。

马车缓缓行近午门时,父女俩听见前头传来一阵嘈杂响动,似是有人与守门的侍卫起了争执。

一个粗嗓门豪气道:“你去里头通禀一声,就说我是断鸣营的神射手吴彪,太孙殿下保管给我八抬大轿抬进去!”

又起一个声音在旁劝阻:“你胡说什么没规没矩的!”转而道,“这位爷,实在抱歉,能否请您通融通融?”赫然是吴壮的声音。

“实在见不着就罢了……”这个是钱响。

三人好说歹说,正懊恼着呢,忽见几名侍卫目光一闪,看向他们身后,继而齐齐屈膝下跪:“参见魏国公。”

一回头,就见一辆深黑大漆的马车停在当地,显见得车身宽敞,雕纹气派,极尽富丽奢靡。

吴壮暗暗“嘶”了一声,“魏国公”这三个字似乎在哪听过来着。随即便闻车内传来一个浑厚低沉的男声:“此三名将士是我的友人,替他们备了车驾,好生领往承乾宫去。”

几名侍卫不敢有异,赶紧照做。

吴彪一阵欣喜一阵惊讶,待步入承乾宫的宫道,就见吴壮猛地一拍大腿:“我嘚个天,记起来了!方才那可是顾小兄弟她爹?”

说罢就见迎面拐角处绕过来一行人。恰是纳兰峥和紧随在后的岫玉与井砚。

纳兰峥见状回头瞧岫玉一眼,露出几分无奈神色。她如今将要及笄,且婚期渐近,凡事皆须较从前更谨慎,方才为着避讳外男,刻意择了旁的弯路,耽搁了好一会儿,却不想仍旧与他们碰上了面。想来是这三人一路有说有笑,边走边赏玩,故而才这般磨蹭。

既是撞上了,再躲便失礼了。她只得上前去,接过吴壮的话:“正是家父不错。”

三人看清她的脸容,险些齐齐掉了一地的下巴。

不识字的吴彪:美,太他娘的美了!

念过几行书的吴壮与钱响:美若天仙,美不胜收,美绝人寰!

眼见前边不远的娇小人儿裹在雪白底样、绿萼梅刺绣的披氅里,凝脂一般的肌肤微微透红,乌亮的眼底略含几分礼貌笑意,颊边梨涡若隐若现……他们一个个都想狠狠踩一脚自个儿的靴子。

这姑娘不是顾小兄弟是谁?当初得是多有眼无珠,才能大半载认不出她的女儿身啊。尤其吴彪,当真万分后悔。实则他的鸟在见到纳兰峥的第一眼就给了他提示,可他竟愣是未能弄明白那日它格外膨胀的缘由。

岫玉与井砚跟在纳兰峥身后一截,一瞧对面三人虎狼般的眼色,顿时不爽利了。身量高挑,不输男子的井砚当先上前一大步,将纳兰峥挡了个死,目光森冷,一只手扣向腰间绣春刀,似乎随时预备拔刀出鞘。

吴彪见她这般,一样十分不满:“嗨,我说,这就不够意思了!咱们与顾小兄弟是生死之交,曾同……”

吴壮和钱响一道猛然出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悄声道:“你不要命了!”

实则关乎此前军营诸事细节,断鸣营的将士皆被湛明珩关照了封口。一来,大伙儿的命都是太孙给的,本就肯听话。二来也是晓得,太孙既是重情重义给了面子,他们便不该敬酒不吃吃罚酒,否则灭个口还不容易?故而俱都十分守规矩。

吴彪此番无意失言,脸色倏尔一白。

纳兰峥给岫玉使了个眼色。

岫玉见状心领神会,上前一步道:“方才之言,小姐权当不曾听过,还望诸位将太孙吩咐谨记在心。”说罢伸手一引,“请吧。”

吴壮与钱响赶紧谢过,一人一边架起吴彪走了。

湛明珩正在书房里头来回踱步转悠。初起知晓纳兰峥的关切心意时,他是无比激越的,甚至挥退了方圆一里的下人以图清静,却是早在三刻钟前就听宫人回禀她来了,至今仍迟迟不见人影,也不知给承乾宫哪处角落的秀丽景致给绊了脚步。

她这般爱瞧,来日可不有得是时机瞧,此番一别两月,循规蹈矩的,连信笺往来也不曾有,就不能好好冲他来?

思及此,他愈发不高兴了,一眼瞧见一旁一方卧榻,顺势和衣不脱靴地躺了下去,继而闭眼侧耳细听。待辨及脚步声渐近,便赶紧如病入膏肓之人一般大咳了起来。

却忽听身后一个粗犷的男声讶异道:“呀,殿下金体……哦不,银体欠安?”

他素是反应快的,一耳朵听清来人身份,脸未及黑,人先暴起,当下拿食指虚虚戳了吴彪的鼻梁骨骂道:“什么金体银体,那你是不是铜体铁体?”说罢朝四面喊,“是谁准这三名歹人进我书房的?”喊完才记得,下人都给他挥退走了。

他话音刚落,槅扇外便再进来了一人,眼见得是盈盈款款,一步一履婀娜多姿,好似携香而行。

久别重逢第一眼,纳兰峥就瞧见了龇牙咧嘴,面目狰狞,额角青筋暴起的未婚夫。

湛明珩霎时思量明白前因后果,神色大缓,甚至嘴角勾起点笑意来,盯着纳兰峥顿也不顿地接话道:“准得漂亮!”

纳兰峥憋着笑瞪他一眼,随即瞥了瞥书房里间的方向。

湛明珩点点头示意她去,转头心情大好地问三人:“怎得,寻我何事?”竟也未再摆太孙的架子。

吴壮与钱响齐齐给他行礼,吴彪却傻在原地,目光像给纳兰峥粘住了一般一路紧追,见她缓缓踱步向里,跟在后边的侍女则伸手解了她的披氅,似乎下一刹便可叫他窥见包裹在内的曼妙身段。

湛明珩翻脸比翻书还快,一下子敛干净了笑意,大步上前单手一拎,将他狠狠掼至地面:“你眼睛往哪放?不要我给你剜了!”

如此一番天旋地转后,别说纳兰峥,吴彪怕连爹妈也快不认得了。

纳兰峥哭笑不得,却也不再多作停留,进到里间拣了张玫瑰椅坐下,捧起手炉听外边几人谈话。这才晓得,原是钱响预备归乡去了,特意来与湛明珩道谢别过的。

此人原先之所以总瞧湛明珩不顺眼,无非见他似乎出身富贵,而钱响的发妻恰是跟了当地一个有钱有势的大财主跑了,故而此后格外愤世嫉俗,总跟钱过不去。湛明珩得知了他的境遇,回京后随手一往底下差使,便将他那位钻进钱眼里的发妻给揪了出来,且顺带查了查所谓的大财主,刚巧给他查出个奸污罪来。

钱响如今便要意气风发地回乡收拾人了。

湛明珩不愿纳兰峥多等,且心内也的确煎熬急迫,没说几句就叫宫人将他们领下去好好伺候宴请一顿,拿山珍海味打发了三人。继而大步踱至内间,给岫玉与井砚使了个眼色。

俩人十分识趣地退下了。

纳兰峥将手炉搁去一边,起身上前,稍稍踮足,替他将掼了人后皱巴巴的衣襟抚平一些,道:“你送客也送得太快了些,毕竟同僚一场。”

见她靠近,湛明珩的呼吸霎时一紧,总觉两月不见,眼前的人似乎哪里不同了。不止举手投足间的风华气度,亦不止愈发姣好惹眼的面容身段,像还有旁的什么。

他拧眉思索半晌方才恍然大悟,是她如今浑身上下皆透了股温柔情意,几分体恤,像极了为人妻者。醒悟一刹,他快意地松了眉头。

纳兰峥却仍旧瞥见了,抬眼横他:“可是我哪处说错了?”

湛明珩摇头,笑意几乎从眼角蔓至了眼尾,攥她手在掌心道:“当然不错。”说罢低垂了头像要去亲她的唇瓣。

却是唇角将将相触时被纳兰峥给推拒了。就见她红了脸,气急道:“你别……我随父亲一道来的。”言下之意,就怕被他吃完一顿,肿了张嘴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