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打斗并没有维持多久,我被他反压在身下,他居高临下,好像我只是在闹脾气一样:“好端端地,做什么?”
“她不是我的孩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颤抖,有着陌生的音量和语调,“她是谁?”
张明生眉头一蹙,他转头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文件,低声道:“这个阿海……”
“她是谁?”我愤怒地大喊,又开始挣扎,想屈膝顶上他的腹部,却被他躲开,继而用更大的力气按住。
张明生像终于看到事情的全貌一般,他附身下来,像一种不容反抗的镇压,讲话如同命令:“她是我们的女儿。”
“她不是!我们没有女儿!我们没有女儿!”我不敢相信,他到这个时候还在继续撒谎,“你今天去公墓看谁,那个孩子死掉了是不是,你把她葬在那里?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我究竟有什么不敢!”张明生朝我怒吼,他最癫狂一面,此刻终于呈现在这张假扮好好先生将近十年的脸上,他极少这样高声讲话,丢在我耳畔,激起我一阵耳鸣。我心脏狂跳,呼吸不上来,像忽然哑了,蜷缩在床上。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以及一个孩童频繁的尖叫。那是张小元。这些年,他很少称呼我们父亲母亲,经历了无数地疑惑不解与恐慌,他早已无法将爸爸妈妈叫出声。敲门声之后,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上来了。
张明生转过头去,朝门外大喊:“阿海,把他带走!”
我多希望来的人不是阿海,这样的话,张明生的命令就会落空。可我又希望阿海出现,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还活着。我的人生如此矛盾在遥远的尖叫声里,不知不觉地,我恍惚,脸颊发凉。我又哭了,卑微而软弱。
但张明生并没有要放过我的意思,他按着我的手腕,垂下头,放低声音,每一个字都用了力气,像铁钉,狠狠砸进我的头皮:“你不是警察吗?于sir,你不是应该很会质疑吗,怎么一张纸,一句话,就让你怀疑自己的女儿。其实你早就料到了,你的身体根本没办法生育,你自己不清楚吗?你一次一次想死掉,却一次次犹豫,寄希望于什么奇迹,其实你也很想活下来吧,那我当然要满足你啊!”
“是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所谓,于sir,你何苦这样骗自己,难道你不爱刚刚在外面敲门的那个小孩?你的师妹师弟不是你的亲生兄弟姐妹,还不是照样每年都去祭拜一个葬着陌生人骨灰的坟墓?!”
“是,我是去看死掉的孩子,其实她甚至不能算作一个孩子,但我还是将她下葬,立碑,你知道吗,她连张照片都没有。你的师妹问我,这里葬的是谁,我告诉她,是我的女儿,她刚生下来就去世了,她好聪明,好通情达理,立马明白,道完歉还安慰我,她说,这样也好,不用到人间受苦,说不定回天上做仙人去了,来凡间只是走个过场。这是你师妹亲口讲给我的,我当时很想告诉她,要是你的师兄也这么想,那就好了。”
最后,他的声音放软,像是安慰:“于sir,很多事情你也心里有数,为什么一边留恋,一边想要彻底拆穿,让你我都不好过呢?”
我拼命的摇头,想打断他,反驳他,可我出口的只有不明所以的哭声,我的眼睛被泪水覆盖,模糊一片,已看不清张明生的脸。我恨他,恨他如此对待我,也恨他毫不留情点破我那些幽深的心事和预感。
我知道我们的家并不圆满,但我从没想过,它竟然破碎至此,每一个人都是外面捡来的碎片,边缘起伏,怎么调转方向都拼不出完整的镜子。
我大口呼吸,想填住翻涌的哽咽,断断续续地开口:“你说得都很对,张明生,沦落到这一步,是我活该,但还有一件事,我知道了,心里很高兴。”
张明生不明所以地挑。了一下眉毛。
“……你和詹韦清……有婚约,你们是指腹为婚。”
不像质问,更像叙述。
那是亲子鉴定下的第二张纸,有张耀年和詹家人的签名。
张明生顿时撑起了身躯,离我远了一些,他警惕地看着我。
“……但你们两个,都是男人,”讲着讲着,我竟然笑了出来,“假如没有我,你会和他结婚,对不对?”
“……因为你要摆脱你爷爷的控制,因为你不想他为你定下婚事,詹韦清算一个选择,但不算一个好选择,他能帮你彻底摆脱家里的束缚,但同时……你也不可能再回张家了……张耀年这个老古板……你只能依附在……詹韦清身上。”
“……真好啊,张明生,老天爷总在帮你,在你不满这个选择的时候,新的选择就会出现,”我咳嗽两声,看着张明生脸上的复杂神色,笑着讲,“但詹韦清不甘心,是不是?”
“恭喜你,张生,你跟我一样,也招惹到疯子了。”
第52章五十一小
毫不意外,张明生再次软禁了我。
房门关上时,他从门缝里望过来一眼,那道看不出感情的目光被我接住。我不能容忍他在刚刚露出真面目后就这么离开,连滚带爬地下床,拖着身躯扑到门边,想阻止他关门。但我迟了一秒,他抓住门把手,无情地封闭了那一扇门,仔细听,还可以听见钥匙在锁芯里搅弄的声音。一圈半,锁紧,锁死,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跪坐在地上,靠着门,泪痕未干,敷在脸上,潮得很不舒服。我喉咙嘶哑,只能低语,对着禁闭的门,我开始魔咒般地重复:“张明生……张明生,你不能这么对我。”
渐渐地,嘴中不再是呼救和恳求,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我不停地咒骂,用尽了听到过的一一切怨毒词汇。也就是那一瞬间,如有一根金针刺穿了我的身体,形成了我新的骨头。
我恨张明生,我是恨他的。恨他玩弄连我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感情,恨他这样肆无忌惮地报复,更恨他真的都做到。有一瞬间,我甚至后悔救他,就让他死在那场烈火里,我的人生也不会这样不安宁。我一直觉得是我自己的错,是我瞻前顾后,是我优柔寡断,原来他都看到,他都算到,他故意引诱,让我自己撕扯自己。
我是马戏团的老虎,无论穿火圈的那一刻多么精彩,观众的呼声如何盛大,驯兽师为我取的新名字如何美丽,望向我的眼神多么珍惜,在这辉煌的灯火之下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被奴役。
张明生在观察什么,他在等待什么?我的牢笼是他布下,他的牢笼却是自己的人生。控制我会让他满足吗?他如同大海的人生,被我含血衔来的石子填了多少?
我疲惫至极,大脑却格外亢奋,发抖地蜷缩身体,读出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
“……我会杀了你,张明生。”
此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我并没有惊讶太久,反而因此镇静。我已陷入如此境地,无法重来,无法疏解,无法解脱,更无法一死了之。我为什么要死,张明生一边逼我去死,一边又要我留下来和他做一生一世的俩夫妻。凭什么,凭什么。要死,我也要张明生跟我一起。困在詹韦清手里,还不如死在我手上。
对,就这样。
我要杀了张明生。
不管我的结局是什么,我都要先杀了他,我要他安排的一切都毁于一旦。
对,我要杀了他。
我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开始在房间里翻找。我没杀过人,我受过的一切训练都是为了捍卫他人的生命安全,但仔细回想,保护和伤害,竟然挨得那样近,几乎可以贯通。只要你有能力保护谁,那你一定做好了准备去伤害什么人,不管你会不会真的去做。
枕边的电话嗡嗡作响,是张明生不小心遗漏的工作电话。我冷笑,看来他真的慌乱,连电话都不记得带走。此时此刻我如果一个电话打给警署,一切便会大白于天下,张家的所有人都会锒铛入狱。可我已无心替广大市民伸张正义,牢狱或死刑,对张明生而言,都不算什么。他蔑视警署,自然不会痛苦,再雇几个律师,大讲特讲他的悲惨人生,陪审团一听便潸然泪下,说不定又减刑了。稍不留神,警方轻视,说不定他还会逃脱。
我不可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我随手捞出电话,刚要挂断,看见来电显示是一个“张”字。
应该是张耀年,他这个时候打给张明生,不知道有什么事。威胁?又或是谈判。
我按下接听键,靠到耳边,听见老人喉咙似被痰卡住,声音含糊不清:“阿生,是我,我是爷爷。”
亲爷爷,只能打张明生的工作电话,真可悲。
我没有接话,冷冷听着,等他的下文。
可惜这个看起来随时随地都会立地化作枯骨的可怕老头比谁都机警,他见我没有搭话,也沉默了好一阵子,又试探着询问:“那边是阿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