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哑的?声音宛如破旧的?风箱,仿佛被烟熏火燎过一般。庄天禄蓦地想?到了什么,眼睛紧盯着?男人的?脸颊,虽满面疤痕,面目全非,却也能看出五官的?英挺硬朗,像极了……

“你没死!”

庄天禄好像被什么掐紧了脖子,呼吸困难起来:“你竟然没死,你竟然活到了现在,你……不可能,不可能!”

当年之事,是庄家?老太爷临死前托付他和庄太后的?最后一件事。那时他已预感不好,活不了多久,大?周又因着?战事,朝廷亲近娄家?是板上?钉钉之事,于是他拖着?病体,硬是将一切嘱咐清楚,才撒手咽气?。

怎会有漏网之鱼!

庄天禄头昏眼花,虚脱中被人拽住了衣领,冰冷的?长剑轻轻划过他的?面颊,将他冰得一激灵,两眼一翻,正要晕倒,又被刺骨的?疼痛逼得生生醒了过来。

“当年的?事不是我一人所?为,你要寻仇,也不该来找我,”庄天禄不住求饶:“你放过我,放过我……”

他被抓住头发,狠狠摔倒在地上?,拖出了庭院。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肥胖身躯毫无挣扎之力,一路被拖行至庄府的?祠堂。

祠堂的?门被重重踹开,逐渐黑沉的?夜色里,供奉着?庄家?数位祖先牌位的?祠堂显得格外阴沉。

庄天禄被男人重重扔下,砸至供桌上?,数个牌位轰然掉落在地。男人随手抓起一块,塞至他口中,慢条斯理:“一百三十?七条人命……不知你这身子,受不受得住一百三十?七刀?”

庄氏祖先的?牌位拍在他肥肿的?脸上?,啪啪作响。在庄天禄彻底痛晕过去之前,男人站起身来,吹燃了火折子。

“唰”地一声,火光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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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落了雪,寒风凛冽,明蕴之早早便歇下了。

临华殿中暖融融的?,睡到不知几更,明蕴之被闷醒了。她口中发干,微微睁眼,身旁的?人不见?了踪影,被窝也凉透了。

明蕴之轻手轻脚地起来喝了茶,披上?衣裳,推开了内殿的?门。在外头守夜的?青芜被惊醒,迷糊着?道?:“娘娘怎么起身了?”

“殿下呢?”

明蕴之问。

青芜一脸迷茫:“殿下不在殿中么?”

明蕴之摇了摇头:“我去瞧瞧。”

因着?年节,朝休数日,初六便要继续开始上?朝。她心里明白,庄家?的?事拖了这么久,明日,也该是宣判的?时候了。

刚踏出殿门,便见?庭院中那棵梧桐树下,明灭着?些许火光。身形疏冷的?男人立于一旁,将手中的?什么东西扔了下去。火光盛了一瞬,又恢复至先前的?模样,吞噬着?寒气?。

“娘娘……”青芜看向明蕴之。

“下去歇着?吧,”明蕴之淡声道?:“不必跟上?。”

庭院空荡,原本裴吃居住的?小窝因为天寒,暂且放置,裴吃也被转移至暖阁中好生将养着?。

明蕴之拢了拢衣衫,上?前几步,道?:“殿下在此做什么?”

裴彧从她出门便听得了声响。转身,瞧见?她衣着?单薄,只披了件外衫,眉头轻皱,取下身上?的?披风,搭在她肩上?。

披风上?覆了薄薄一层雪,随着?动作簌簌掉落下来,又有新的?雪片掉落在男人肩上?,他不以为意?,垂首,问道?:“这么冷,怎么也出来了?”

“殿下还没回答妾身的?问题,”明蕴之看了眼那跳跃着?的?火光:“避而不答,还要问妾身为何出来么?”

裴彧看她一眼,莹白如玉的?面颊被火焰映照得更为剔透,眼眸明灿,几片雪花落在她的?发间,又逐渐隐没下去,没了踪影。

“想?起一些旧事。”

明蕴之微微侧首,一副倾听的?模样。她随手拂去青石板上?的?薄雪,就这么合衣坐下,抬首道?:“什么旧事,值得殿下淋雪漏夜?”

或许是因着?近来的?相处,明蕴之在他面前,也没必要时时端着?体面与规矩。这种变化来得无声无息,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却好似雪花一般,瞬间浸润心底。

裴彧瞧着?她的?模样,坐在她身侧。

裴彧:“幼年有一阵子,很是畏火。”

距离靠近了些,便也没那么冷:“我好像没与你说过,娄家?人究竟是怎么没的??”

明蕴之点点头。

此事也不好问,起码她这样的?人是绝不会主动问出揭人伤疤的?问题的?。她私下里好奇过,却始终没问出口。

“洪水,疫病,轻而易举便能夺去几百、几千,甚至上?万人的?性命。合情合理,都是天灾。”

裴彧看着?那火光,淡声道?。

大?水之后,常有疫病,这病蔓延极快,娄家?上?下一百多人,乃至周遭的?整个城镇、村庄,都消失在了一把火之下。

明蕴之倒吸一口凉气?,她听得懂裴彧的?意?思,暗暗心惊。

好狠……狠到,不顾那么多无辜百姓的?性命,也要让娄家?上?下,死得干干净净。

“西山行宫与世?隔绝,母后也是隔了很久,才知晓这一消息。当晚,她便点燃了火,将自己的?手放上?去烧。”

明蕴之眉心一跳,下意?识捂住唇,眼睫颤动。

裴彧眸色淡然,道?:“她想?知晓,自己的?爹娘族亲被疫病折磨到奄奄一息时,是如何死在火下的?。”

年轻的?太子妃经历过最骇人的?火,也只是柏夫人和含之口中那任性而为点燃的?纱帘。她坐在丈夫身侧,迟迟未能言语。

裴彧静静地看着?慢慢变弱的?火光,仿佛瞧见?了母亲那燃烧着?的?衣裙。他浇灭了火,却浇不灭母亲寻死之心,或许从那一日开始,母亲就已下定了决心。

他想?尽办法,拦了许多次。夜里常常惊醒,只怕一个错眼便再?难见?到母亲的?身影。

直到那日,终究还是没能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