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苑的书房内,账本堆积如山。

这些时日,除却施针喝药,何晏君一点也没闲下。

晨起练字、饭后读书,甚至连午间休憩过后,都要翻一翻枕边的账本,他本就通晓银钱流转之术,只是古账繁复的条目看得人头脑昏昏,他又不了解京城的物价,一时难以辨别出账本内的虚实。

揄系正利H

但有一条何晏君看得明白。

仅仅去年,他裁用的绸缎布匹竟凭空多出百匹!

账目上的亏空与嫁妆的填补做不了假,这侯府上下每一笔亏空,都是晏临渊铺得路。

他在记忆中翻找了一通,忽地想起一张谄媚的笑脸,侯府的管家是晏家的家生子,大抵不知何时与苏玉衡沆瀣一气,在晏临渊的默许下,把何晏君偌大的私库蛀了个底朝天。

何晏君得在府中安插自己的人手。

因此,选一位得力的忠仆就格外重要。

他先询问了名下商铺的掌柜们的名号,听完阮信的简单汇报,何晏君没忍住笑出声,挑出其中一人要阮信去核对生平,当夜就拿到了详尽的资料。

那王江海原是侯府旧仆,为人耿介勤勉,早年曾因替商队理清一笔糊涂账而名动京城。

因不善逢迎,他被贬至偏僻铺面。

此人年不过四十,相貌平平却人高马大,夫郎早逝后便未续弦,家中过继了一个待嫁闺中却缠绵病榻的养子,月月的工钱都填补了药钱,王江海虽出身寒门、却精于算学,手指关节粗大的模样像个武夫,算盘珠子却拨得比绣娘穿针还利落。

“就要他!”何晏君同谈鸣玉讲,“你且去告诉他,他养子的药我包下了,教他拿着方子来我私库里领药!”

这波云诡谲的侯府,有人用钝刀子割肉,要一刀刀剜尽何晏君的气血,何晏君偏偏不让他们如意。

既然他不痛快,旁人也休想痛快!

年关将至,京城内外皆是一片热闹景象,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准备迎接新岁,侯府内却是一片惨淡,钟鼓声不绝于耳、香火缭绕,隐隐透着一股阴森之气……自从上回,何晏君闯入西苑哄晏临渊喝下最后一碗绝子药后,他就隐隐有些要撕破脸的意思,只是暂且没找到由头发作。

苏玉衡大抵是被晏临渊私下安抚过。

二人安生避嫌了好一阵子。

何晏君懒得与他们惺惺作态,直接借口秋菱投井的事,以“府中不宁”为由,频繁请僧人道士上门诵经祈福、开坛做法,引得府中下人们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前些日子跳井的秋菱怨气太重,主君这才请了这么多和尚道士来驱邪呢!”一个小侍从躲在廊下,低声对同伴说道。

另一个人缩了缩脖子,将半张脸遮进棉袍里,眼中满是惧色:“可不是嘛!我昨儿个好似还听见佛堂那边传来哭声,吓得我一宿没睡好。”

二人在书房的窗下听墙角时,何晏君正捧着瓷碗小口饮牛乳茶,谈忆雪站在他身侧,手里举着碟酥点,脸上含着担忧,“主君,是否要压下传言?”

茶水将何晏君淡色的唇瓣烫得殷红,他笑得双眼眯起,狡黠又可爱:“本君要得就是人心惶惶。”

正说着,他随手拈起一块酥点尝了尝。

“真难吃……”何晏君拧了拧眉,将咬了一口的点心塞进谈忆雪唇里,“让小厨房以后别做了。”

于是流言蜚语如野火般蔓延,很快便传遍了京城。

有人说侯府闹鬼、有人说邪祟横行,甚至有人传言侯府风水不好惹了天怒,这些闲言碎语传入晏临渊耳中时,连皇宫里头的宫侍太监,都已尽在茶余饭后聊过一遭,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实在令晏临渊心烦意乱,却又无可奈何。

偏偏此时,皇帝又下旨命他出京督办赈灾事宜。

晏临渊如释重负,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京城。

何晏君等得就是这个机会,苏玉衡抹着泪送晏临渊出了府,而他远远望着晏临渊的车马渐行渐远,当日就下密令要细查账目。

闻主君召见,王江海连夜冒雨赶来。

他粗粝的指节还带着墨痕,显然刚从账目里过来。

何晏君将账本推到他面前:“王掌柜且看,这账目可还清白?”

王江海躬身接过,一双眼如鹰隼般锐利,大抵是窥见了伯乐相马的机缘,指尖划过纸页时,兴奋得身体微微发颤。

谈忆雪挑了挑灯,将书房内照得更加明亮。

王江海双手捧起账册,指尖在密密麻麻的墨字间游走,忽拍案而起:“岂有此理!单这三月丝帛一项,便虚报五百两!米粮采买的数目,比市价足足高了三成……银库支取款项,竟有半数去向不明!”

中饱私囊的狗奴才!

何晏君冷笑一声,眼底掠过一丝杀意。

他直接命人暗中围了管家的宅院,又让王江海彻查历年账目。

王江海伏案疾书,三日不眠不休。

第三日清晨,他已熬得眼窝深陷,踉跄着将一沓誊抄的罪证递上,声音却冷硬如铁:“管家与人合谋,虚报米价、私吞田租,连祠堂的香火钱都刮了一层油。”

次日清晨,何晏君召管家至书房。

那管家素日倨傲,被押进来时袍角还沾着酒渍,见何晏君端坐案前,指尖轻叩一沓密信,额角瞬间冷汗涔涔,开口就高声呐喊:“老奴冤枉!主君莫听小人挑唆”

一沓账目劈头砸下,何晏君声如寒冰:“你与外人勾结,贪墨侯府银钱,当真以为神鬼不觉?”

话音未落,管家连连叩首:“是老奴糊涂!求主君开恩!念在老奴在侯府侍奉多年的份儿上……”他不敢供出身后的主谋,只不停求饶。

“你要本君开恩?”何晏君合上账本。

他的指尖在檀木案上叩了叩,似笑非笑地看着地上抖如筛糠的管家,俯身拾起其中一张罪证,轻飘飘抵在管家喉头:“我不问你身后是谁……令郎今岁秋闱,可是要考功名的?你也不想他有一个身负罪名的爹吧?”

管家一张肥硕的老油脸涨得紫红,脊梁骨倏地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