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汜“哦”了一声,从窗口退回来。他们说了几句,就出门而去了,我这边离着远,听着人声音渐渐远了,便松一口气,从屋檐下下来,落到桌子上。
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看来是真的走了。
我终于走到门口,打开了门,左右看看,果然没有人。一瞥之下,脚边却有了盏灯笼,正孤零零地放在那里。想来是李承汜留下来的。我提起来一看,是一盏很精致的莲花灯笼,金黄色花蕊,粉红的花瓣,黄碧色的莲蓬中心,还有烛火,兀自静静地燃烧着。那火苗映在我的眼里,仿佛昨天晚上,李承汜看我的那双眼睛一般。
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到了半夜,风起了,我去关窗,却发现,外面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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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白雪皑皑,连窗户纸都被映得雪白发亮。我推开窗去看的时候,发现雪还在下。这长安的雪终于下了,可是偏偏下在这时候,这下子出门都不方便了。
吃过了早饭,在楼下坐着无聊,听那些酒客们闲扯了一回,都是些太平盛世的闲话。觉得更加无聊,一抬头,却看见远远从门外正有一个人走来,瞧那身形,却不是李承汜是谁?
我心中连连叫苦,脑中情急之下,转了几转,于是赶紧三两步走上楼去,将门锁上了,然后下到楼梯上时,却见李承汜已经快走到门口,就要进来了。这下子出也出不去了,可怎么办?
正在焦急之中,忽然见到楼梯上,颤颤巍巍下来一个老头,手里拿着一顶草帽,头上还带着一个,正艰难地往下走。我灵机一动,赶紧抢上前去,搀住那老头,他胡子都花白了,把一双小眼睛来看我。我嘻嘻一笑,从他手中接过那顶草帽,搀着他往下走。
一面走,一面拿着娇滴滴的语声,学了关中人的口音道:“阿公,你小心一点,昨天刚刚摔了一跤,可莫要再碰到了!”
我将帽子戴得很低 ,搀着那老头慢慢下来,那老头哆哆嗦嗦看着我,只是疑惑,却说不清话。
身后李承汜只顾着上楼,哪里能顾得到我,当然不会看我,我见他上去了,于是将老头扶着坐到凳子上,然后摘下草帽还给他就一溜烟出了门。
我在外面,顶着鹅毛大雪,转悠了一会儿,到洪大娘的鱼铺里间坐了一刻钟,心里想这样子不是办法,必须得改投别的客栈,要不然李承汜老是来找我,那可怎么办?
我可不能再见他了。
他怎么都找不到我,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就要启程了,到时候什么都可以两清了。
打定了主意,我再回去时,果然不见了李承汜。收拾好了行礼包裹,便到柜台还了房钱,退了房,一径出来。眼看着雪下得这么大,当然走不得,于是便就近随便另找了个客栈,住下了。
李承汜果然没有再找来。
他怎么可能还会得到?我虽然就在这长安城里,他一定以为我就去燕京了,一定以为我故意躲着他,先自跑了。这样,他就会知道我其实对他没什么意思,一心想要逃离了吧?
我这样想着,越想越觉得很对。
他一定就不会再找了。然后,然后一切便都结束了。
每个人都有一个新的生活,这个生活里,不会再跟那段过去有任何的纠缠。
大雪连着下了三天,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三。可是雪还是没有停的意思。我在客栈里住得无聊,嘴里又忽然想吃鱼了。可是寒冬腊月的,客栈里也没有新鲜的鱼吃,不如洪记鱼铺里的那鱼鲜美。于是终于忍不住,从客栈里出来,到了鱼铺里去吃鱼。
正是上午,洪大娘正在那里忙活着给鱼去冰这是早都从结了冰的渭河里捕上来的,如今贮存在冰窖里,所以还很新鲜。我在鱼铺里跟洪大娘聊了一阵子,这几日雪太大,洪大哥也没有出去,只是在屋里算账,那一个小算盘打得铮铮作响。
洪大娘先让我吃了几条刚做好的鱼,我一面吃着,一面看到小武又回来了,头上帽子沾满了雪。他将帽子摘下来,就飞快地扑打了几下帽子,那雪花就哗哗地落下来,在地上,很快就变成一滩水。
“又去哪儿野去了?”洪大娘没好气地道,将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皱眉看了看他儿子那帽子上的雪。
小武瞥了眼他娘,没怎么搭腔,脑子耷拉着,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只是见了我在这儿,眼中亮了亮,随即那神采又暗淡了下去。
小武叫了我一声,我点点头,却看他兴致不知怎么有些低落。不禁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小武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将外面的小棉袍脱了下来,在手里揉了揉,却鼓起了小腮帮子不语。
“谁又惹你不高兴啦,小子?”洪大哥见他儿子这样子,也问了句,手上打算盘的动作可一刻不停。
小武撅着嘴巴,摇摇头,竟然还有模有样地学着大人的样子叹息一声。洪大娘吼道:“臭小子!你爹跟你说话呢,怎的不吱声?哑巴了?”
小武抬头,见我们都望着他,于是肩膀一塌,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金大哥……金大哥要走啦!”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我心里某个地方颤了颤,那一句要出口的话也咽了下去。
只听洪大娘骂了一声:“呸!我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么回事!你那金大哥不是早就说要走么?怎的竟然拖到现在?这几天人越发多了,雪又下得大,怎的却突然又要走了?”
小武摇摇头,原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李承汜他们突然要走。
我心中默然,心想他们不是早就说要走么。原来这么快就真的走了。
我想起前几天李承汜发了疯一样的找我,那几日忐忑不已,老是躲着他,如今好了,他们终于要走了。
那个人,终于不会再一直来了。
可是为什么,却老是高兴不起来。
我吃过了饭,眼看着雪却越下越大。门外大雪纷飞,街上的行人都少了很多,许多人甚至都打上了伞,从门外匆匆走过,缩在自己厚厚的棉衣里。
小武却等不及了,匆匆吃了几口,这就要出去。洪大娘还喊他多吃一点,他却说“金大哥这就要走了,我去送送!”
他说着,将一块馒头塞在口中,穿上棉袍就急匆匆出去了,带起来一阵风,吹着雪花直飘进这屋里。
我在鱼铺里避了会儿雪,可是眼看着却越下越大。于是便起身说要走,跟洪大娘他们匆匆告了个别,自己就出门去了。
外面的雪果然很大,我自己一个人在几乎没几个人的大街上走了一会儿,总之是不想回客栈。雪已经扑了一整条街道,地上全是厚厚的积雪,一脚踩上去,软极了。我脚一踢一踢地,漫无目的地在雪地里走。
不知不觉,出了西市,到了朱雀大街上,又走了一阵子,我抬头一看,竟然是往城门的方向去。我心里一惊:我这是要做什么?难道真的想去看看他?
当下心中踌躇了一会儿,正在慢慢地走,一转眼,却看见路边的沿街小铺子里,有一个糖人铺子,那是个在屋里的店面,所以还开着生意。此刻在下雪天,也不是很多人。不过正有一个小孩站在那里,打着把伞,正翘着脚尖买糖人。
我心下一动,踱过去也想要买,可是等我走到那里,却发现这小孩居然是小武。小武见了我,自然也很吃惊:“常大娘,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笑了笑,胡乱答了几句。小武人小,没多心,只是点点头,然后道:“我是来帮金大哥买糖人来着,他最爱这个了!一定要我临走的时候帮他多买一点……”
我沉默了一刻,笑道:“是啊,原来他爱这个……”
小武买好了糖人,便跟我告了个辞,就要往城门那里去,临走还要问我去不去。我当然不会去,胡乱编了个借口,就推辞掉了。
小孩儿又打着伞,一个人慢慢走远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出去好远,这才不自觉地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