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汜好像一笑,牵起我的手,然后就并肩走了起来。我感觉自己的手一下子就被他的大手握住了。那么厚实,温暖,有那么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不紧不松地,握着我的手。
其实以前也不是没牵过手,可是那时的心境怎么能跟如今比呢?
“当心。”他边走便道。
我沉默着,任他牵着走。他忽然说道:“长安,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们北国的雪?”
我听着,抬头看着他,没有说什么。
他笑了笑:“那时候我说,你以后一定要来看一看……今番,终于见到了。可没想到……”他自顾自地说着,忽然止住不说了,低了一回头,转头去看那山上的雪,片刻后又继续道:“你以后若是有了机会,一定要记得再来北燕看看……”
我苦笑,有些嘲讽地答道:“以后机会只怕多得是到了燕京,我若侥幸不死,那就还能每年冬天看得到。”
我刚说完这一句话,原本就是以为他一定又要生气的。他为什么忽然提起那件旧事他说的那事情我固然记得,可是现在说那些,又有什么用?
李承汜果然脚步就是一滞。他低着头,眉微微一皱,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不知怎么转的念头,他很快就又走了起来这次竟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沉默得让人惊讶。
我们终于行到了那山坡上,站在那平坦的大石头上望去。所见处白雪茫茫,满山遍野,白雪上点点星星都是梅花。犹如红的白的黄的染作一处的霞光。空中的花香更是扑鼻而来,叫人心情舒畅。山下的车队安静的陈列,远处的守营将士兀自来回巡视。更远的地方,燕山逶迤施展着巨大的身躯,横陈眼前,在北国的大地上绵延不绝,看不到尽头。洁白的大地上全都覆盖着雪,雪地里还留着车辙走过后,深深浅浅的痕迹。犹如图画一般,曲曲折折,坑坑点点,好像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似的。
李承汜忽然指着那远处,道:“从这里出去,再行不远就是冰湖。从冰湖上过去,再远就可以直接到冀州西缘,然后就南下,可以直达蜀州一线……”
我听着,不知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们男人总是对这种山川形势很感兴趣,现在好不容易登高望远,他却又说来这一通。
我道:“帮我折一枝梅花吧。”然后回头望着他。
李承汜愣愣看着我,似乎对我忽然有此要求感到颇为惊讶似的,又好像我身上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让他这么怔忡的看着,不知想些什么。但他终于点点头,转身,从近旁折了好多枝梅花,一齐送到我手边。
我皱一皱眉:“这也太多了……”
“拿着吧!就当我送你的……插了这梅花,带了这梅花,就记住这燕山的梅岭,记住这燕山的雪……”
我看着他,不知怎么回事他今天感慨这样多,于是摇头道:“算了,我已经叫七儿帮我折去了。这些就看一看罢了,留在这里也好。”说着仔细端详着那梅花,然后一一插到雪地里。花枝轻颤着,那梅花朵朵,小巧玲珑,近看也甚是可爱,一个个张着面庞,花心中的细蕊如调皮的睫毛,齐齐整整地生在小脸上。
我正看着那些梅花,却听李承汜突然开口道:“长安,你……”那声音艰涩着,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从口中欲说出,但是却欲飞还敛,犹犹豫豫。他只开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
我抬眼望了望他,他却目光躲着我,低下头去。
我道:“你怎么了?怎的今日如此奇怪?想说什么?”
“……我说……我说这梅花,都是野生的,很难得……”
我点点头:“我从前在金陵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一提金陵,我的心情又是一沉,于是又沉默了起来。
李承汜终于又忍不住道:“长安,我与你说一件事,不知你答不答应?”
我看向他,他今天真是古怪,说什么都吞吞吐吐的,这是终于要吐露真言了。于是问道:“你要说什么?从方才就一直犹犹豫豫,有话快说,这可不像你……”
他见我如此,终于道:“今日……今日午间南阳王要在中军大帐设宴,入席的除了我,还有燕京来的御史大人……叔父……叔父请你也过去那边,你……肯不肯?”
他两眼定定望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心里有些气,冷笑了一声,道:“你们燕国人歌舞升平,跟我有何关系?难不成还要我一个亡国公主踏歌起舞以助兴么?那你们可想错了,我会什么本事,你还不知么?”
李承汜看着我,忽然底下头,又抬头看向他处,沉声道:“你一定要去……不去,你就要后悔……”
“反正如今被你们困在这么个地方,去和不去还不都是一样。什么后悔不后悔。”
李承汜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长安,你告诉我,北上这数月,你……你竟真的毫无留恋?”
我看向他:“留恋?你让我留恋什么?留恋……留恋你么?……”我眼圈一红,恨恨低下头,摇头道:“你以为我还会像从前那样傻么?你以为从前那个长安如今还活着么?我告诉你,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傻丫头早就死了被你们埋葬了,连同我金陵的故国一起埋葬了……”说到这里,又抬头看着他,道:“我现在什么都不盼了。随便被你们送到燕京去也罢,路上死了也好,反正此身活了也等同于死了等到我去了燕京,你……你也可以解脱了,从此再没有我这么一个人了……我们两不相欠,终于可以摆脱彼此了……”
他听了我这话,也低下头,转头去看远处山上的梅花。我则默默插着梅花,一枝一枝,插在雪里。
李承汜忽然又抬头看着我,一字一字道:“那么,你必得去了。”
“这是命令么?”我手一停,颇带着嘲讽地看着他。
他见了我那眼光,眼神里莫名一缩,转头摆弄那梅花,沉声道:“不错,这是命令……你如今身不由己,我说什么,你便要听什么。”
我笑了一声,点头道:“罪臣明白了。将军有令,罪臣岂敢不从?”心下却觉得他好笑,早知道会如此拿出将军的身份命令我,又何必还要绕着弯子说那么一番话,还要把我请到这山坡上来看什么梅花?
太阳上来之后,随即又一忽儿隐去了。而那雪却又纷纷扬扬地重新下了起来。天色转昏暗,风也渐渐起来了。北风呼啸,呜呜吹着,裹挟着雪花,漫天飞舞。我在马车里坐着,都听得到那呜呜的风声,好像哭泣一般,又好像是个愤怒的巨人,在整个世界里咆哮大喊。门口的帘子落下来,那栓帘子的带子在外面被风吹得直响,一下一下不停地抽打着。掀开帘子一看,外面又是大雪纷飞。鹅毛大雪漫天飘扬,地上很快就落满了雪。
马车里火烧得更旺了,我坐在火炉前,瞥了眼桌上那花瓶七儿已经回来了,可是却忘了折梅花给我。这外面冰天雪地,忘了也就罢了。我也没吱声,她一个人则在里面布置着什么。
李承汜一直没有回来,一直到了快中午的时候,他才进了这马车,然后叫人给我披上狐裘,吩咐七儿扶着我,然后就从马车上下来,往中军大帐走去。
李存勖的大帐在车队的中心,我们顶着鹅毛大雪,一路踏过已经下得很厚的雪地,往那里赶。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这雪竟有些越下越疯的意味。北风狂怒着,卷起漫天大雪裹挟而来,似乎要将这世上的一切尽皆卷了去。飘扬无尽,无休无止。
作者有话要说:
☆、鸿门“欢宴”
到得李存勖的营帐外面,门口皆是重兵把守,营帐外围围了一圈的士兵。早有随从相迎出来,引着我们进去。里面却又是另一个天地,当中两个大火炉热腾腾地烤着,四面各有一个火炉烘着,将这营帐烤得如春天般温暖。四面早已摆开了小案子和坐毯北国这边的人,我早就知道他们是习惯这样坐的,总是要将腿屈起来,然后跪坐在案子前面。从前我在金陵的时候,就见过李承汜这样坐过。
案子上已经备好了瓜果,旁边都有插着梅花的花瓶,空气中闻得到食物和梅花掺杂在一处的香气。当中的空地上,也铺着华丽的毛毯,那是供歌伎唱歌献舞用的。后面不远处,还有早搬出来的编钟,那是用来奏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