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江宁沦陷之后,北海王下令严禁屠城,这和之前南阳王的命令完全相反。南阳王原说是要屠城,是以江宁被攻打的那几天,老百姓纷纷渡过长江,来到金陵或者往更南的地方避难。但是如今传来的消息是,屠城并没有发生,而是被北海王取消了。不过这依然挡不住金陵百姓出城的步伐。金陵全城在两日之内,人就已经走了大半。
朝堂之上,有大臣已经开始商议,要不要迁都往杭州,与燕国划江而治。可是此论一出,主战派就强烈反对,将晋国数百年来的面子又搬了出来,说什么“屈尊国体“之类的话。我在后宫听到这些只是觉得好笑,如今国都快要不国了,哪里还有什么面子可言?
皇上却只是不置一词,并不表明态度。这却让人很是费解。从登基以来,新皇的处政一直左摇右摆,暧昧不明,三天一小变,五天一大变,弄得前线和后方都一团浆糊,大家叫苦不迭,却没有谁敢声张。
燕国的军队还没有渡江,浩浩的长江上就突然起了大雾。大雾一直弥漫着,不光长江,整个金陵都泡在一片浓雾里面。从景仁宫里往外面望去,连庭院里种植的玉兰树都看不分明。浓雾让人气闷,这对于怀有身孕的人来说更是雪上加霜。七嫂临近产期,近日以来,整日气喘吁吁,我吩咐人关紧门窗,不然雾气就会透进来。只在晚上稍微通通风,但是气喘还是不见好。
“这雾气还不散,真是让人闹心。”小衡关上窗户,一边说。
外面的浓雾依然没有要散的意思。
我道:“散了恐怕燕军就该打过长江来了,这大雾还倒拖了他们几天。”
小太监这时候插话说:“奴才听说,皇上又在江边有了动静,把攻城的弩炮啊什么的,全都运到了江边,不知道要做什么。”
七嫂惊声道:“难道燕军要趁着大雾渡江么?”
我摇摇头:“不至于傻到这地步吧?长江自古天险,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阿碧一直沉默着不说话,这时候突然说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也没什么好怀疑的。朝廷最近连木栅桩都插起来了,恐怕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有所防备。毕竟也没有几天,这雾也不会永远不散。”
小衡点头道:“对啊,好多木桩呢!听说从城门口不远一直铺了三十多里,直铺到长江边上,晋军来了,就算拔也要拔上几天呢!”
我道:“从哪儿弄这么多木桩?”
“木材还好说,”小太监说道,“随便取一些砍砍也就是了,可难就难在这人手上,没有这么多人安木桩子,就只能白瞎了。所以皇上下令征派老百姓服役,青壮劳力都不许出城逃难,都被抓去插木桩了。”
七嫂忽然冷笑起来,摇着头叹气道:“如今不保百姓,却忙着保自己的城,那些桩子还要这么多人来插!人家只要一把火就可烧净,可真是做无用功了!”
九月初三,大雾仍弥漫江面的这一天,燕军终于无法再耽搁下去,决定渡江了。晋国方面此番准备充裕,一来滚滚长江,自古天险,要想平安渡过实非易事;二来更兼之如今大雾惑人,正是伏击的好时机。皇上一早就诏命群臣政要和内宫皇亲国戚,来到金陵城外的望江楼上远远瞭望观战,另外也希望能借此时机鼓舞士气,可说是做背水一战了。
望江楼有九层,九层之上有一个望江台,甚是宽阔,登台而望,向北可远眺滚滚长江东逝,向南可回览金陵六朝古都繁华胜景,百万人家。因此此地是观战的绝佳之处。清晨,朝阳刚刚露出一丝金黄的色,很快便被雾气所掩埋,天色阴阴沉沉,到得楼上,远远地只看见隐约的江树沙汀,江上的烟波皆隐入沉沉雾色之中了。
有一个将军在向皇上指点,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发现我晋军屯驻的所在。那是紧靠江边的一块地方,隐隐的可以看到许多炮筒和巨型的弓弩,原来真的像那些太监们所说,朝廷这次把攻城的器械都运过来对付燕军,可真是孤注一掷了。
皇上频频点头,直说“好极好极”,神色之间甚是放心,但是我却总是觉得不安。看着那雾色里全副武装戒备着的晋国士兵们,真替他们捏一把汗,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抬头远远北望,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白雾,更别说燕军的影子了。
我们一众人都随着皇上坐在一旁,早有人备好了长桌,摆上宴席以供享用,但是谁还有什么心情吃!大约辰时,忽然听到传信官来报说:“燕军要过江了!”皇上于是起身前往观景台上,我们也跟着过去,我努力地往远处望,此时大雾果然散了一些,可以看到远处的江面了,但是我仍然什么也看不到。
“陛下莫急,燕军已经开始渡江,稍等片刻便可望见。”
皇上手里拿着一副从西洋进贡来的长筒镜,据说可以观察到极远极远的地方。我站在那里,看着皇上那副兴奋地样子,一时之间觉得这简直不是在观战,而像极了小时候在钱塘观潮,哪里有几分攸关生死的样子?
这时候,江上开始响起了声音,我赶紧探出身去,将手附到耳朵旁边去听,那声音隐隐约约,听上去好像喊号声,又好像有桨划船的水声。只听声音,便可知燕军有多少!
我还从未见过燕军,因此心中突然很紧张。而我又忽然想到了李承汜,或许一会儿,他就会从迷雾里乘着船走出来,游行在浩浩江面上,而面对着他的将是晋国的坚船利炮。
燕军终于露面了,我看到至少二十几艘大船,每艘船都彼此用铁索联系在一起,每艘船都有三层,上面站满了披甲列胄的燕国士兵。只见燕军的大旗临风招展,猎猎有声,那大旗是真的大,黑色的,不是我们晋国那样红黄相间,而是黑白相间,旗子上的图案在风中忽大忽小,左右摇摆,让人看了莫名的感到心惊。旗子上,都写了一个大大的“燕”字,只有几面写的是”李”字,约莫是李承汜的亲军了。
“开始吧。”皇上用长筒镜子端详了片刻,对那传令官说。
传令官于是对着楼下举起一面红色旗子,只听“轰”的一声炮响,早已守在江对岸的晋军队伍点燃了弩炮,我的耳朵都快要被震得发麻。然后就看见一条长长的黑烟拖着尾巴直奔江上而去,方向正是燕军的那些船。弩炮一声炸开,顿时那些船都淹没在黑色的滚滚浓烟里,还有火红的火苗纷纷燃起。这边晋军又开始放箭,攻城的弩箭每二百个一组,排成一排列于江边。传信官向我们解释说每一个弩箭一次可以射出三百多只利箭,可以说是天罗地网。而且弩箭射程极远,足可以到达江上的燕军船队里。
果然,随后的箭雨更是壮观,飞箭密布,还带着火苗,黑压压的笼罩一片,一齐射向燕军,这一回燕军不知道又要死伤多少人。
后面的,还有投石器,火流弹,不一而足,我一想到李承汜可能就在江上,心中就一阵心慌,虽然明知他身为大将军,应该是被层层保护的。但是这样两军的交战我还是头一次看,实在是忍受不了,于是坐回去,只听着耳旁不绝于耳的炮声呼喊声,想着:燕军此次渡江只怕是不易了。
雾气渐渐散了,四下里清明起来,抬眼看去,只见浩浩长江之上,浓烟滚滚,江上波涛汹涌不定,耳畔水声炮声不断,还有喊声杀声,让人坐也坐不住,看却不敢看。过了好一会儿,传令官匆匆从楼下跑上来,向皇上报告说:“启禀陛下,渡江的燕军大部分已被我军阻隔在长江之上,已然是过不来了。”
皇上又拿着那镜子远远望了一会儿,点点头,似是很满意的样子。
“很好,让这些北方蛮夷也见识见识我晋国兵甲的威力!想打过长江,踏足江南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皇上放下手中的长筒镜,颇为得意地道。
“看哪,燕军还有人登岸了!”不知是谁这时候忽然惊呼了出来,这一句一出,众人都是一惊,我赶快抬头向远处看,果然看见远远的岸边有几杆黑白旗子迎风晃动。这边皇上听到了,也忙重新端起镜子往远处看。
那报信官忙跪下,战战兢兢地说:“陛下无需惊慌,这只是一小批燕军残余,其主力已被我军消灭。相信很快就可以……”他说这话时,皇上才又重新放松了下来,肩膀一塌,也要坐回去。
我们于是在楼上一齐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交战的两军,我远远地望着,除了那面黑白旗子,那上面写着的“燕”字看得分明之外,其余的什么也分辨不清。心里忽然想到,李承汜可能也在那里面。
这时候,忽然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沿着江岸突然也出现了黑白旗。
“快看!西面那是什么!”有人当即惊呼道。
所有人立即都涌到台边上,我踮起了脚尖看去,只看见几面黑白旗从西方很快地移动过来,旗子后面黑压压的一大片,一看便知是士兵,只是被隐没在日色里看不清。
“这……这是怎么回事!”皇上当即慌张了,急急地问身边那传信官,传信官也是惊惶不已,朝远处拿了镜筒,使劲地望了好一会儿,确信那是燕军无疑了,一下子跪倒在地:“回陛下,下官……下官不知!”
“混账!快去探听消息,速速前来!”皇上大发雷霆,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这时候又听见一个女声惊呼道:“老天,那旗子上写着‘李’字,是……是北海王的部队!”
我跟着人群一齐望过去,果然看见那旗子走得近了,上面白底黑字写着大大的“李”字。这些日子以来,谁都知道燕军中只有北海王李承汜一人,可以悬挂自己的李字旗,而不是燕字旗。而北海王从披挂上阵出征以来,罕尝败绩,晋国人听了闻之变色。
我一时之间,只觉得心跳得厉害,仿佛李承汜就在那里向这边走过来似的,竟有些站立不稳,于是扶着那栏杆倚靠着。一转头,见皇上又开始拿着长筒镜努力张望,似乎是想做最后的确认,随后又气恼地放下镜子,在台子边来回踱步。
那队人马很快就逼近了,两方交起手来。李承汜的军队人数竟然非常多,出乎意料之外。我们在楼上看,也看不出到底谁占优势。只能等着传信官上来通报。但是远远地却看见那几面黑白棋子越来越近,越来越深入。
传信官终于到了,他匆匆来到皇上面前,很快地四体扑地,慌道:“陛下!燕军从西路趁大雾搭浮桥渡江,我军……我军未曾察觉,现在已经从西路包抄而来,人数众多,是……是北海王的亲军……渡江的燕军也正从北方过来,尚未断绝。还请陛下及众位皇子皇亲及早回避,此地甚是危急啊!”
只听一声脆响,皇上把那观物的长筒镜掷到底上,镜子顿时摔了个粉碎。
“无用!都是一些无能无用之辈!燕军从西路渡江你们居然不知!”皇上气得声音直发抖,指着那传令官,狠狠地道,“今日竟然一败至此么?”他喃喃问道。
皇上也有些脚下发浮,站立不稳,一旁的太监忙搀住。他推开太监,自己走到围栏前面,向下看,我们也随着一齐往下看,只见两军交战,我军果然人数已经锐减,黑白旗子更加多了起来,而北方正在渡江的燕军此时也趁机渡过江来,有更多的燕军加入了,晋军已经是两面受敌,被人腹背夹攻了。
又听得太监们齐声惊呼“陛下”,转头看时,见皇上已然昏倒,那两名太监连忙扶了。
九月初三,燕军渡江,晋军屯驻江南,欲以兵革利器袭之,燕军兵分两路分散晋军,一路按计划路线渡江吸引晋军,消耗其兵力,主力则提前两日走西路,在距离原渡江处几百里之地顺利过江,恰巧于初三日抵达,与北方渡江的燕军合围。晋军大败。晋国皇帝以此大怒,遂再无求胜之心。